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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阴惨


  也许以前写得太多,自从离了京,广桥几乎没动过笔了,实在是伤着了。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日日伏案抄写。春秋两季还好,夏天汗出如浆,抄写时要格外小心,以免额上的汗珠滴下,白折损一张飞云纸。冬天更辛苦,因家计贫困,不舍得点火钵,房里冷得滴水成冰。笔头上了冻,抄写前要连连呵气,让它解冻,墨汁上冻更是常有的事。

  她到底抄了多少本,自己也不记得。《万叶集》、《百人一首》……但凡有些名气的她都抄过。写字对她来说,就像喝水吃饭一样寻常。一次相会,他说想要一张她亲手写的短册,她点头答应了。写的时候才发现,竟那么难。虽然只是初夏,她出了一身汗,手心都握了一把汗,在手巾上擦了又擦,只是擦不干。

  不过是一首和歌,提笔一挥而就,可选哪首写呢?太旖旎的失了身份,太缠绵的不够上品,太悲苦的又不吉利。思来想去,她选了《古今和歌集》的一首夏歌:紫藤爬在树上,开出累累垂垂的紫色花朵,杜宇在深山里啼叫,到底什么时候来呢?藤花是初夏的花朵,杜宇也是夏歌常提到的,这首和歌遵规蹈矩,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等确定了和歌,她在写废的纸上练了几十遍,生怕写得不够好——她七八岁时已写得一笔好字了,给他抄和歌时,她的自信似乎都没了。

  广桥怔怔地看着短册上的字迹。十四年前,她才十四岁,为写这和歌,整整练了一夜,不敢点灯,就着月光写的。那晚是满月,银蓝的天,淡金色的月亮低低挂在枝头,似乎伸长手臂就能触到。她埋头写了一遍又一遍,熬得双目通红,心里却是甜的。

  她以为那短册是定情物,她以为能和他白头偕老。后来才明白,只是她太过天真。

  “许久以前的东西了,干嘛还收着。”广桥压住心中的悸动,淡淡地说。

  “有些物事还是旧的好。”千种有补取走短册,郑重地用袱纱裹好。

  “秀子,很多事你不在乎,但也不能太漠不关心。人心险恶,你不犯人,并不代表别人不会犯你。”千种叹了口气。

  “我一不求财,二不弄权,会挡了谁的路?”广桥并不信他。

  “你是公家女子,你侍奉的是宫家女王,这都是改不了的。无论你心里怎么想,别人依然当你是京都来的外人。”

  “别人……说的是谁?”

  “幕府的所有人,武家的所有人。”千种闲闲地说。

  “我不信。”广桥猛地摇头。

  “为什么不信?因为将军与御台所恩爱?可幕府不是将军一个人的,大奥也不是。”千种怜悯地看她,像看一个拒不认错的孩子。

  广桥心中烦恼,向后退了一步,仰脸看着天空。灼灼的太阳在头顶上,照得她睁不开眼。她执拗地盯着看,视线慢慢模糊了,闭上眼也能看见一个光球,在眼前一跳一跳地跃动。

  “将军大人必能护御台所大人周全。”广桥喃喃地说,像在说服她自己。

  “你也明白,将军大人不能。中秋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千种嗓音柔和,却有股说不出的寒意。

  “中秋的事只是意外。”广桥恨恨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懂什么?

  “所有的惨事都可以归结为意外,无论是早产、死胎,或是婴儿早夭。”

  “真的是因为芋虫而已。”广桥恨不得喊出来。

  “芋虫……”千种低头笑了,笑意从嘴角漫开,眼角也皱了起来,似乎听到了最有趣的笑话。

  “你笑什么?”广桥热血上涌,甩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千种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生生把她拉了回来。

  “你有没有想过?自三代将军始,七位京里来的御台所都一无所出。就算生了孩子,也是早夭。难道真是巧合?”千种直直望进她的眼。

  他和她离得非常近,他的呼吸拂在她脸上,像一阵暖暖的风。他衣上有好闻的气味,似乎是丁子香,清新里带了丝苦味。

  “不是巧合是什么?大奥戒备森严,连苍蝇都飞不进,别说刺客了。”广桥退了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千种有补又笑了,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她瞪了他一眼,摸出怀纸按了按额头,她脸上身上都沁出了汗。

  “将军家的御台所必须从公家、宫家出,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将军家也这样做了。可娶进大奥,不意味着会有子嗣,就算产下子嗣,也有其他办法。”

  “你是说……御台所没有子嗣,有人刻意为之?”

  “没错。御台所若生下继嗣,娘家一定会坐大。这天下说是天皇的,其实是将军家的,怎能拱手奉还?”千种虽然在笑,眼里有奇怪的光在闪。

  “将军大人的生母也是公家女子。”广桥搜肠索肚,终于找出个反例。

  “是……所以幸子夫人早早死了,梅溪家也没受一点恩惠。”千种嘴角微撇,眼神冷冷的,像是有些怨恨。广桥不解地看着,他又笑了,笑得欢悦又开朗。广桥有些恍惚,直以为方才只是她的幻觉。

  “原以为梅溪家是将军母家,做了养子也有些好处。未曾想——梅溪家还是穷巴巴的羽林家,倒浪费我数年时间。”千种夸张地叹了口气。

  广桥默默听着,一点点咀嚼他话里的滋味。她与他相识时,他正是梅溪家养子,她一直觉得那段时光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亮色,他却觉得是浪费。

  千种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添上一句:“唯一的好处是认得了秀子。毕竟梅溪家和广桥家有些亲戚关系。”

  广桥惘惘地笑了笑,这话说得太及时,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几位御台所都产下过男子,可都早早死了,也实在巧。到底是东照权现(德川家康)庇佑,还是有人殚精竭虑,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们也是将军大人的骨肉啊!”广桥勉强挤出一句。

  “骨肉之情是凡人讲的,将军天皇都是云端上的贵人,怎会管这些俗气的物事?”千种慢悠悠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广桥心中一动,以前模模糊糊疑心过的事又兜上心头。明明在说将军家,为何千种有补要提天皇?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将军家忌讳公家血液,只要百分百武家血液的继承人,所以用了种种手段,那天皇家也是一样……所有掺了武家血液的皇子都不能留。

  广桥咬住下唇,舌尖触到唇上的小町红,有淡淡的苦味。来自京都的小町红,红得耀眼,盯着看久了,红色蔓延开来,整个世界像涂了鲜血。鲜血……如果千种所言不虚,不管是将军大奥还是天皇御所,许多无辜孩子被悄悄扼杀,许多人手上染着鲜血。

  她不能再想,猛地抬起眼,差点像个半疯的人那样喊出来。是谁?是谁做过那些可怕的事?大奥或御所都是女子的天下,是她们亲手断送了那些孩子。一个个人影从广桥脑海里闪过,看不见容貌,有武家打扮,也有宫装。她们姿态优美地伸出手,精心保养、雪白柔嫩的手,可那些手带来的却是死亡。

  广桥匆匆地拿出怀纸,一把捂在嘴上,怕自己会吐出来。拼命压住胸中的翻腾,拼命告诉自己镇定,可她快忍不住了:哪个孩子不是母亲的心头肉?母亲吃了多少苦,才把他们带到人间。可他们落地不久,或还没落地就死了,没人给他们伸冤。当然没人去找凶手,因为没有凶手——出身娇贵的孩子难养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那些母亲不知道真相吧?真相实在残酷,知道了如何能活下去?他们的父亲一定知道的——天皇和将军们为了权力、为了天下,不得不牺牲亲生骨肉。

  德川家也出过中宫,也养了两个皇子,可惜没能活下来。如今想来,德川家只出过那一名中宫,连生了七个孩子,皇女大都活了,皇子全都早夭……

  广桥胸膛里像有火在烧,嗓子干渴,像被浓烟呛到了,张了张嘴,只是发不出声。她定了定神,勉强说:“天皇家……说的是东福门院大人吗?”声音又轻又慢,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千种有补眼里掠过一丝迟疑,低了低头说:“没错。正是二代将军台德院(德川秀忠)的女儿和子。”

  东福门院是德川和子出家后的法号。广桥已经猜到了,可千种承认得那么爽快,她还是心中一震。初夏的阳光煌煌地照着,无论人还是草木都被晒得蔫头耷脑。千种拉她往樱树下走,她的思考似乎停止了,只呆呆地跟着走,忽然觉得一阵清凉,才发现已立在樱树的影子里。

  千种有补站在她身边,静静望着草地上的光斑。樱树枝叶茂密,挡住了太阳,只有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漏网之鱼似的照在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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