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莫非前定

官家当年的话，自是说两国交互往来，彼此国力的强弱才是决定一切的最终因素。齐国当年先败于西夏，又被辽国胁迫，究其根本，是本朝军法废弛、军□□败，精兵尽数屯于中央，以致边境空虚，频频失利。

        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公主，又能改变什么？

        前朝亦有多位宗室女子和亲，但真正使外族与中原缔结和平的，是中原军威的强盛。

        齐朝从前无法扼敌，现在将公主嫁与辽国，也同样不能阻止辽夏在边境的劫掠。

        崔道蔚沉默下去。

        她明白了莱国公话中之意。

        两国之交，不系一人之身。两姓之好，亦非一人所能左右。

        若郑崔两家族人持续步入仕途，在官场上有一席之地，而利益不相冲突时，那两家的交情，也会自然而然地维系下去。

        她嫁与郑允，固然于家族有好处，但若没有这一桩亲事，也不会产生什么坏处。

        那么，自然也不必将亲事视作筹码。抛却家族的因素，是否要嫁给郑允，当看自己的意愿。

        她静了很久，才说：“祖父，我愿意的。”

        生涯多歧路，世事总暗昧。咏絮才高如谢道韫，归宁时也只能郁郁一句“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若一定要成亲，那她只愿与一个能明白她真正心之所向之人。

        这一生，她愿意同他一起度过。

        当日在莱国公面前，她扪心自问，得到了这个答案。原以为这就是全部，却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如今的模样。

        面对出现的另一条路，她几乎是第一刻便做出了选择。

        原来……原来她也和他一样。

        她几乎是平静地感受着心中漫上的哀凉。屋中只剩他们，郑允看她片刻，只问了一句。

        “所以，你要走了。”

        “是。”她回答。

        “好。”他再应了一次，沉默片刻，最后一次伸出手来，为她扶正发上的珠钗。“我去办。”他说。

        崔郑联姻方一年，郑三郎便提出和离。郑家上下掀起轩然大波，郑父责问数次，郑允仍一口咬定，崔道蔚也始终沉默。终于无法转寰，两家深谈过后，方才落定公文。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原来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只有这短短的一年。

        她抬起眼，看向面前的沈遥：“不过是发现了，我和他心中，都有比彼此更重要的事情。”话出口，自己都惊讶竟然如此平静。

        如果她和他之间从头至尾，都只有彼此……她从不去想这个可能。郑家不会接受一个抛头露面，入仕为官的宗妇，而她也不会甘愿眼睁睁看着机会流失眼前。

        那便如此吧。

        “更重要的事……”沈遥喃喃道，看着这一室摆设，心有所感，“蔚娘，你是说治事？”

        “是，”崔道蔚微笑道，“三年之后，新科必将开启女子科举入仕，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开始。”

        “阿遥，你就看着吧。”

        她唇角含笑，眉目平静，直视过来的眼中却隐约藏有锐意——这样意气风发的崔道蔚，是她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曾再见到。

        “——好。”她笑道。

        崔道蔚便也一笑。手下茶汤已成，她轻轻将茶筅一磕，茶盏推至沈遥身前。

        沈遥已放下心来，捧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又想起另一事：“那你家中……”

        “自然是有不满的，不过有祖父撑腰，我自己也在别院住，他们管不到我，”崔道蔚轻松道，又有些哭笑不得地说，“倒是我阿兄，一开始要去和他打架，被劝下来了，现在又开始抱着书苦读，说要考上功名当个比他还大的官，给我出气。”

        崔道蔚的同胞兄长崔玉山，向来是个会玩的比看过的书还多的纨绔，可能等崔道蔚考过科考、自己当上了比郑允还大的官，他都不一定能过解试。但有这份心也已足够了。

        “能借这个机会叫他多看几本书也挺好的。”沈遥笑道。

        崔道蔚忍俊不禁地点头。直舍门扉敲响，抱着一沓书卷的女郎探头进来，面容稚嫩陌生，应是今年新入学的学子。她们停下话头，崔道蔚唤人进来接过书卷，又交代两句，那女郎便脆生生地应了，颊边漩起小小的梨涡。

        沈遥看着她理事，捧起茶盏，轻啜一口，今日到来前的所有担忧，此刻终于都尽数放下。

        ……却又感到心底深处，慢慢生出了另一种异样的情绪来。

        茶香在唇齿间弥漫，她心不在焉地饮下，迎着崔道蔚看过来的视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

        “不对劲。”晏书迟道。

        “什么不对劲？”晏文回随口应了一声，眼睛仍停在眼前的书页上。

        又是一轮互换稿子，玉京客的新章送来，他照旧讨了过来看。虽说晏书迟和沈遥坚持要在完稿之后从头修改梳理，《六孔埙》和《探疑录》的出版暂时都还不能提上日程，但能先看看稿子还是不错的，他也惦记着上册末尾的那一问呢。

        唉，也不知道这俩人还要修改什么，这完成度，直接拿去雕版都可以了。

        “信不对劲，”晏书迟皱眉道，“她没有给我写对上一轮稿子的回应。”

        “……你们每次都要互相写读后的感想吗？”晏文回无言道，心里暗暗嘀咕“这么闲”，“可能你这次写的内容沈娘子没有感想吧。”

        “不可能，”晏书迟断然道，“不管是什么，她都不会什么都不写的。”

        “况且，除了没有回应之外，她也没有在信里说别的话，一句也没有。就只送了稿子来，太不对劲了。”他道。

        这确实有点奇怪了。晏文回问：“这都寄过来几天了，你有回信去问吗？”

        “问了，没有回音。然后我又递帖子想见一面，还是没有反应。”晏书迟道，指尖有些烦躁地轻敲着桌面。

        “或许是临时出了什么紧急的事？上次她兄长出意外，沈家也是忙得没有回慰问的帖子。”晏文回猜来猜去，只觉得女人心海底针，“不过也没听到什么风声啊？”

        “但她当时回我了。”晏书迟低声道。

        他又默默地敲了一会桌子，忽地收手起身，向外走去。

        晏文回疑道：“你要干什么？”

        “我去沈家，和她见一面。”他说。

        “啪”，烛光小小地跳动了一下，沈遥回过神来，随手挑了挑烛芯，又提起笔，陷入了沉思。

        女使隔着门扉小心地往里看时，所见正是这样一幅场景。

        女郎手中虽拿着笔，但那姿势绝非是在作文，只是无意识地慢慢摩挲着笔杆。这是她长年里的一个习惯，想事情时，手里总要抓一只笔，蘸上了墨，就只握着出神。

        案上的纸页也一片空白，只字未写，《酆都遗事》的进展已停滞好几天了。

        这很奇怪，尤其是在这样的时期。女郎从前虽也有很久不动笔的时候，但那都是因着陷入了瓶颈，需要停下来思考一下，可是这段时日的状态一向很好，又正和晏郎君交换稿子，女郎每天都能写上许多，几乎是一气呵成。

        就是去汴京书院看了崔娘子回来，便变成了这个样子。

        且不说一直心事重重的，就连收到了晏郎君送来的信，也没个笑模样。稿子没心思看，回信也不写，就这么送了书稿回去。

        后来晏郎君再送了信和递帖子来，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看过，便垂下眼，放到了一旁。

        娘子也觉出女郎不对劲，待要问，却又被女郎一笔带过了。

        她又向屋内看了一眼。

        其实依着女郎对晏郎君的信的反应，大约也能猜出，这次的异状是和晏郎君有关。不回晏郎君的帖子，那便是暂时不愿见他的意思了。

        可是……

        她还在踌躇，屋里的人却忽而开口：“怎么了？”

        “女郎？”她惊了一下，小心问：“仆打扰你了？”

        “没有，”沈遥捏了捏眉心，“我看你在门外站了有一会了，是有什么事么？”

        女使犹豫着道：“是……是关于晏郎君的事。”

        沈遥一顿，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是送了信来？”她问。

        “不是……”女使小声道，“是晏郎君来了。”

        “他来了？”沈遥吃了一惊，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外间夜幕低垂，明月高悬，庭院一片寂寂。草木在行廊的灯光中投下浅淡阴影，已是人定时分。

        这个时辰，晏书迟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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