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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闲敲棋子


云糕是一只很聪明的小猫咪。

        来到新地盘没多久,它就摸清楚了这块地头的生态。

        经常照顾它的晏书迟,也就是当初带它回来的人,很听沈遥的话;沈遥平日里对它不错,但没有像晏书迟那样热情,而是更喜欢桑桑;而桑桑,看起来个头大是大,但基本没什么脾气。

        所以它主动出击,把桑桑收为自己小弟——这样,这里的老大就又是它了!

        云糕带着桑桑把家中角角落落都翻过一遍,又把花花草草也祸害了一轮,才稍稍安分下来。好在对狸奴有毒的花草都一早被移走,养有紫藤的院子也不许它去,又叮嘱了负责照看的女使注意着些,这才没出什么大事。

        它还是有点野性难驯的样子,只不过现在生存无忧,又有桑桑陪着玩闹,倒也没出现叼只大老鼠冒出来的场景,也没有像担心的那样,哪日就跳墙离开了。

        就是还是对鸟儿很有兴趣。

        “——慢慢,快把云糕按住!”沈遥刚在棋盘上落下一子,习惯地往庭中看了一眼,马上直起身急道。

        晏书迟其实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正盯着棋盘冥思苦想呢——下棋对他实在不是件简单事——但听到沈遥的话,立马便扔了棋子弯下腰去,一把捞起一旁的云糕。才发觉这小猫看起来是和桑桑一起卧在廊下打盹,其实早就抬起了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庭中了。

        被他抱起,云糕也没有被打断的恼怒,只懒洋洋地咕噜了一声,放弃般地趴回晏书迟怀中。再一看,沈遥虽还坐在棋盘前,但眼睛也已目不转睛地看向庭院了。

        他往庭中瞥了一眼,原是两只圆滚滚的鸟儿落在地上,正歪着脑袋蹦来蹦去,不由笑道:“其实云糕也就是喜欢追着鸟儿玩儿罢了,没真咬过。”

        “那也不行,给它一追,鸟儿也就飞走了,”沈遥道,仍旧眼睛亮亮地看着庭中,“你看,这鸟儿多可爱!”

        沈遥这段日子看了《埤雅》,对花草鸟兽格外有兴趣。晏书迟抚着云糕的软毛笑了笑,也仔细地又看了一眼——

        然后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他声音都有点发飘了:“这、这是什么鸟?”

        “是鸠呀,你看它这一身灰色,”沈遥笑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应该也不是雎鸠。”

        “……”晏书迟纠结了一下,小心地再看了一眼,立马又头晕目眩地别过脸去。

        云糕被他无意识收紧的臂弯抱得不舒服,不满地叫了一声,从怀里跳出来,惊动了一旁的桑桑。

        “怎么了?”沈遥也注意到不对劲,忙绕过棋盘靠过去,摸摸他额头,“是哪里不舒服?”

        晏书迟闭着眼,眉头都皱了起来:“它的脖子上……是什么?”

        脖子?沈遥又看了那还在原地蹦蹦跳跳的鸟儿一眼。这鸟儿原是灰扑扑的颜色,唯独颈脖一块,细细散落着许多白色斑点,好似珍珠一般。

        挺好看的呀?

        “不行,我看着头晕……”晏书迟虚弱地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往里间走,“我等它走了再来……”

        云糕跟在他身后进去了,留沈遥和桑桑在原地面面相觑。

        “看这个头晕?”她困惑地自语。鸟儿又咕咕地叫了一声,桑桑竖起耳朵,眼睛看了过去。

        “哎——”她连忙拍拍跃跃欲试的桑桑,笑叹道,“于嗟桑葚,无食鸠兮……”

        好在鸟儿没多久就敏锐地觉出这一片地盘危险重重,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晏书迟被桑桑从屋里叫出来,又是神采奕奕的模样,非常有始有终地要下完这一盘棋。

        “真的没事了?”沈遥皱着眉,把人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一遍。

        “没事了没事了,”晏书迟摆手道,“只要不看,过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沈遥看他实在坚持,也确实恢复成往常模样了,才稍稍放下心,只把这一桩记下,打算下回再翻翻医书。

        晏书迟这段时间时常出门赴宴,难得今日休沐在家,能坐下来一块说会儿话,就不扫他的兴致了。

        她也拈起棋子:“方才是到你了?”

        “嗯……”晏书迟摩挲着下巴,深思熟虑、反复斟酌了许久,终于一子落在棋盘上,期待地看了过来。

        “……”沈遥含蓄地说:“很有想法。”

        云糕喵地叫了一声,桑桑歪了歪头。

        从小打击到大,晏书迟也差不多习惯了,只萧索地叹了口气。沈遥觉得不行,绞尽脑汁安慰道:“其实……其实也挺好的,比如你这样吧,跟上司下棋时就不用苦恼……”

        晏书迟一顿,指尖摩挲了一下棋子,唏嘘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沈遥忍笑应了一声,他便摇头晃脑地叹气。云糕和桑桑瞅准时机,毛茸茸的爪子一拨,没等人反应过来,棋盘便哗啦啦地变了个样。

        沈遥手上还拈着棋子呢,看看棋盘又看看晏书迟,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扶额道:“有始有终?”

        晏书迟也是没脾气了,抬手揉揉一脸无辜的云糕,又给它顺直毛:“算了,玩别的吧。”

        “玩什么?”沈遥问。

        晏书迟沉吟片刻,忽而眼前一亮:“不如来互相考我们书里的某一句话,是在第几页第几行,怎么样?”

        沈遥:“……你确定要和我玩这个?”

        晏书迟:……

        是了,自家娘子比棋艺更过人的,是记忆。

        看人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沈遥忍俊不禁道:“这样吧,我们来对诗,不比记忆,比谁读得多。”

        晏书迟问:“怎么对?”

        沈遥把棋子拣进棋篓里:“宁溘死而流亡兮,下一句是什么?”

        晏书迟也跟着拣棋,一面想了想,道:“恐祸殃之有再——还有‘不忍为此之常愁’。”

        沈遥笑起来:“可以,没加上‘余不忍为此态也’。”

        “‘而流亡兮’和‘以流亡兮’还是分得清楚的,”晏书迟洋洋道,“到我了?‘为我行觞’。”

        这一句远简单于《楚辞》,却好似短小得根本找不到出处。沈遥挑眉道:“今日乐,不可忘。”

        晏书迟便一拱手,沈遥得意地抬抬下巴,思索片刻,续道:“从此休论上春事。”

        七绝句,听起来似曾相识,晏书迟倒卡住了,想了半晌,也没捉住那朦朦胧胧近在嘴边的答案。沈遥悠悠道:“春风无限潇湘意……”

        “欲采苹花不自由!”晏书迟豁然开朗,笑道:“原来是柳子厚,那这一句就是‘从此休论上春事,看成古木对衰翁’。”

        “没错,”沈遥笑道,“这一句实在太好了,果然一说马上就能想到。毕竟谁都能写‘春风无限潇湘意’,但‘欲采苹花不自由’,却只有柳子厚能写得出啊。”

        说着,又不由放轻声音,反复咀嚼了几遍:“欲采苹花不自由……哎,怎么说对诗,选的全是屈子曹子桓这些人的诗呢?”

        晏书迟笑笑,叹道:“毕竟命途多舛,往往寄志于诗。身世愈无常,愈知天意如刀……落笔亦愈刻骨。”

        诗成泣鬼神如李太白,写下《将进酒》时,亦非功成名遂,志得意满。

        他和沈遥,便是如今得了些许赞誉,也不过是有几分长才,凭着天赋而得。一路顺遂、称心如意到现在的他们,是无法真正体会到那样的心境、写出那样的诗篇。

        沈遥沉默片刻,也叹息一声:“若柳子厚有知,他会想要怎样的一生?”

        是人间月圆,还是作笔为刀?

        晏书迟顿了顿,看她一眼。

        秋日高爽,明净天光之下,她坐在他身边,眉目盈盈,笑语晏晏。云糕和桑桑在一旁扑腾玩闹,对着棋篓探头探脑。

        如果没有她,即便能写出旷古诗篇,烁今文章,又有什么意义?

        “文章憎命达,苦恨磨诗心。我不知道他会如何选……”他道,对上沈遥看过来的目光,一瞬,又转开眼去,“但若是我,那我宁愿不要这个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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