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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噩梦


  半夜里,陶琦华又一次被噩梦缠住。

  她梦见自己被泡在鲜红如血的浓稠水中。周围有无数根透明长管,挥舞着,绞动着,把管头末端锋利的尖针刺入肌肤,冰冷彻骨的感觉一瞬间就把身体全部麻痹了。她想动,但动不了;想喊,喊不出声,只能让一串串眼泪流下。

  “谁……谁来救救我!”

  上天仿佛听到了她的呼救,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人在轻轻喊她的名字。

  “是谁……是谁?”

  声音越来越清晰,身体开始重新感觉到温度,有人轻轻地环抱着她,一边温柔地拍着她的脊背,一边轻呼她的名字,仿佛在哄婴儿入睡。

  连绵的恐怖梦境终于破碎了,温和的声音、温暖的体温、柔和的触感重新把她拉回现实,她感觉自己正被一个人抱着,她尖叫一声:“谁!”

  “陶姑娘,不要怕,我,近藤香。”

  陶琦华小小吃了一惊:“近藤小姐,你怎么……”

  近藤香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樱唇上:“聂大人、马公子担心,让我,照顾……”

  一语未了,咣的一声,门被踹开,全身披挂的马天星提着明晃晃的弯刀,一头撞进来:“怎么了!”

  陶琦华惊呼一声,一头钻进被子做了鸵鸟。

  近藤香很冷静地扯扯被角,把两人裸露的身体严严实实遮起来,道:“陶姑娘,做梦,怕。没事。”

  马天星松口气,收了刀:“哦,哦。我在隔壁,听见……”

  陶琦华的声音从被子底下传出来,听起来有些瓮声瓮气:“蹬兔子……”

  马天星没听清楚:“什么?”还往前走了一步,“什么兔子?”

  小姑娘急得快把被子蹬飞了:“棍!”

  马天星越发一头雾水:“棍?”

  “马公子。”近藤香轻轻握住被角,向上提提,一直遮过雪白的颈子,把檀口也虚虚掩盖起来,楚楚可怜的目光中又微微有几分责备。

  “啊,啊?啊!对不住,对不住!”马天星顿时醒悟,抱头鼠窜,毛手毛脚还掀翻了一张圆凳,蹿出门去想起来没关门,又闭着眼来掩房门,没等掩上就怪叫一声:“师父?!”

  聂清风的声音很清晰:“你在干什么?”

  “不不不不师父你听我解释,我没……”

  聂清风轻笑了一声:“行了,去睡吧。你做得很好。”

  房门无声地关上。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又羞又气的陶琦华钻出来:“什么追风马,蠢驴!”

  近藤香掩口而笑:“马公子,关心。”

  “要他管!”

  近藤香似乎还分不大清楚“他”和“他们”,又道:“你,他,好人。”

  “嗯……近藤小姐,你多大了?”

  近藤香一怔:“十七岁,咦?”

  小女孩一脑袋扎进她怀里:“近藤姐姐,你也是好人,谢谢你,呜呜呜……”

  近藤香一只手轻轻环搂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小女孩柔顺光滑的长发,目光中满是温柔,用低低的声调哼唱起不知名的小曲儿。

  片刻功夫,陶琦华完全安静下来,又过了片刻,可以听到匀称轻柔的呼吸,她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近藤香一直小心翼翼地拥着她,直到确认她已经熟睡,慢慢地、轻轻地为她盖好被子,蹑手蹑脚退出了房间。

  穿过跳动着幽幽昏黄火光的长长甬道,拐过两个弯,在甬道尽头的楼梯间处,近藤香突然停下脚步,冷冷道:“出来。”

  一条黑影鬼魅一般从楼梯间的门缝里钻出来。

  “我不是让你老老实实躺着吗?”

  “姐,我……”跳动的火光把近藤加满的脸照得明暗变换不定。

  近藤香叹了口气:“现在放心了?回去睡吧。小心伤口。米粥好喝吗?”

  “姐……我……”近藤加满的眼泪下来了,“你的嫁妆……”

  姐姐微笑着摇摇头:“可以再攒呀,姐不能没有你,家里就指望你啦。”

  “姐……”近藤加满吞吞吐吐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最后,鼓鼓勇气,一咬牙,“你最好,离那个姓聂的远一点,他会招来灾祸的!”

  近藤香脸色一下子冷下来:“住口!谁教你这些话的?”

  近藤加满咬紧牙,不作声。

  “弟弟,做人要本分,守规矩……”

  “我知道,”近藤加满伤心地叫了一声,“你忘了爸爸妈妈是怎么死的?守规矩,守规矩,就是守规矩的人活不下去……”

  近藤香想都没想,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可这一次,弟弟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近藤香痛苦地摇摇头:“弟弟,你长大了,不服姐姐管了。”

  “姐,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凭什么他们对我们想骂就骂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好,那你也去琉球杀人抢东西啊,像爷爷一样!看看你能带回来什么!还不是受穷,还不是害得儿子连治病的钱都没有,还不是连累得孙子孙女要做牛做马来还债!大人老爷们开心,死的都是我们这些下人!连你这条命都是华夏老爷保下来的,口口声声打打杀杀,你要把姐姐气死呀!”

  近藤加满咬住嘴唇,低下头:“姐,我听你的。先忍一忍。”

  “姐姐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平平安安是福气。现在的日子比在村里好多了,咱们应该知足呀,你可千万千万别和不三不四的人呆在一块,千万千万别惹事——姐姐不要紧,聂大人、陶姑娘、马公子他们都是好人,不要紧。你一定要好好的,听话,啊?回去睡觉吧。”

  近藤加满应了一声,耷拉着脑袋要走,突然又转过头来:“姐,你喜欢那个姓聂的老头吗?”

  近藤香一下子红了脸:“你你你说、说什么,说什么胡话!”

  “你不会是真的……哎呀!”近藤加满头上挨了一个栗暴。

  “呀!伤口不要紧吧?没事吧?唉,傻弟弟,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啊?”

  “哼,那老家伙……姐,他要是死了,你会伤心吗?”

  近藤香警觉起来:“怎么?”

  “没,没什么,”近藤加满倒退了两步,“他自己不是说,没几天活头了吗?”

  近藤香逼近一步:“不对,聂大人说这句话的时候你不在场,怎么知道的?”

  “我,我听别的姐姐议论——”

  “瞎说!迎华馆里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下人敢谈论上国的,一律打出去,谁敢说超一品武士的坏话!”

  近藤加满倔强地一扭头,不作声了。

  近藤香急了:“弟弟,我的好弟弟,你想想啊,不管是谁,敢传这种话的,会是什么人啊,他对你说这些,想干什么?你可千万……”

  近藤加满恨恨地跺脚:“我不会做傻事,我做什么自己清楚得很!”掉头要跑,回头低低吼了一声,“反正,他没几天活头了!”然后咚咚咚地跑走了。

  近藤香看着弟弟离开,叹了口气,轻轻揉揉太阳穴,点起油灯,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一拉开房间的门,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近藤姑娘,你回来啦!”

  近藤香被吓了一大跳,油灯当啷一下摔在地上,灭了。她的脊背一下子贴到了坚硬冰冷的墙壁上。

  一点如豆的灯光慢慢地摇晃着亮起来,照亮了三张诡异的面孔。

  “馆……呃,两位督导官大人,鬼冢馆长,你们……好。”

  李怀颂捋捋山羊胡子,朝陈载鹏和馆长嘿嘿一笑:“都说灯下看美人更比白日美十分,老夫本来不信,现在看来,人言不虚哪。”

  侍立一旁的馆长面带微笑:“近藤姑娘,来给两位大人斟酒吧。”

  近藤香小心翼翼地应了一声,朝三人施了一礼,先去水盆边净了手,然后小心翼翼地为李怀颂和陈载鹏倒满杯。

  “李大人请……呀!”近藤香刚为李怀颂端起杯子,就被李怀颂一把抓住手腕,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昏黄晦暗的灯光下,长满老人斑的枯瘦指爪紧紧攫住少女洁白的手腕,贪婪的目光在高耸的胸脯上反反复复逡巡了好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接过酒杯的时候,还在少女的小手上用力捏了一把。

  李怀颂摇头晃脑:“不错,真不错,好,好啊!”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嘿嘿嘿地笑起来。

  近藤香突然觉得心跳声音好大。

  馆长不无得意地道:“虽说是个下女,可毕竟,还有些可观之处,敢问两位大人,是不是?”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信然。老夫尚且心旌摇动,遑论他人?鬼冢馆长忠勤王事,葛大人必有报偿。”

  “山野鄙人,不敢劳葛大人动问,能得您老人家高看,已经是小人天大的福分——既然连您都这么说,想来这大事就算成了?”

  馆长点点头,客气地问道:“听阚大人说,聂大人准备后日去护国忠王山?”

  李怀颂道:“不错,明日,就是他在迎华馆的最后一日啦,鬼冢馆长,送聂大人上路,你可安排妥当了?”

  “大人放心,小人已有安排。”

  李怀颂朝陈载鹏点头示意,陈载鹏连忙从怀里摸出一把闪烁着幽幽乌光的匕首,轻轻从桌上推过去:“这小玩意,或许,能助助兴?”

  馆长的眼睛亮了一下:“破元兵?这可是罕有之物!”

  陈载鹏不无得意地道:“这是我援护队从‘追命三凶’身上缴获的赃物,到时候,让聂大人开开眼界吧。”

  三人一起嘿嘿地笑起来。

  近藤香紧紧咬着嘴唇,虽然听不明白他们说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多多少少感觉到自己似乎正在朝一个无底的深坑直坠下去。

  “小姑娘莫要害怕,喝一杯压压惊吧。”李怀颂朝陈载鹏一抬下巴,后者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纸包,当着她的面撕开,笑嘻嘻地把里面的白色粉末撒进酒杯里,轻轻摇晃一番递过来。

  近藤香顿时手脚冰凉。

  陈载鹏嬉皮笑脸:“姑娘,能伺候我们家大人,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别害怕,喝完这杯酒,咱们还有事情要你帮忙哪!”

  “既然是上国大人所赐,怎么好推三阻四?”馆长微笑道,“你来迎华馆的第一天,就该知道这里的规矩。能得两位大人垂青,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快点吧。”

  近藤香颤抖着接过了那杯色泽鲜亮的酒,酒水在昏黄跳动的灯火照映下,幻化成一片浓郁的血色。她一咬牙,把整杯酒和着眼泪一起吞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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