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和你走下去

　　江城认识的一位老前辈是穆小柔的顶头上司，老前辈在乐器上造诣颇深，大概是看出了江城与穆小柔关系匪浅，一次闲聊中，他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穆小柔这个姑娘吧，非常有慧根，她不过分追求标新立异，却往往能另辟蹊径，让人眼前一亮，如果加以雕刻琢磨一番，他日定然大放异彩。可惜就可惜在，她一点都不珍惜自己的才华，消极避世，你有空多劝劝她，这么好的一块料子，荒废了着实惋惜。”

　　对于乐器这种高雅的艺术，江城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他懂的不多，但一来既然老前辈都开了金口了，二来，他看着她郁郁寡欢的样子心里堵，于是，他开始像个大家长一样，耐心有加，循循诱导，哄着她往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穆小柔虽然很抗拒人群，她排斥置身于人群中，但她不会怯场，甚至面对各种明讽暗刺，她亦能轻易化解，她有着一张巧嘴，她不会主动挑事，却也不允许自己吃亏。他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这样的穆小柔生动得不得了。

　　他还发现，穆小柔的心性其实十分简单，尤其是当她笑起来时，那一双眼睛总是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倒映着天阔山高绿林碧树。

　　在过去的好几年里，这幢房子里都是空无一人的，每天出门也好，晚上归来也好，迎接他的，是风雨不改的黑暗，以及黑暗。穆小柔住进来后，那里总会亮着柔和的灯光，他只是远远地看着，觉得心里空落的地方被填得满满的，暖暖的。虽然明知那不是江子皓，他的遗憾却以另一种形式得到了弥补。

　　他以为她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后来不无惊讶地发现原来她也是会做菜的。说不上是一种怎样的心理，他开始到她那里蹭饭。她有一条粉红色的围裙，上面有一只卡通版的大象，看上去很幼稚，不过穿在她身上竟然也没有违和感。做饭的时候，她简单地把头发往脑后勺一绑，常常会有松散的发丝滑落，撩得他心里痒痒的。

　　在江家，很少有一家人聚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的时候，就算是有，气氛也是很压抑的，没有丝毫的温馨可言。晚餐什么的，江城习惯在外面解决，或者自己动手，像这样，正正经经地坐在客厅里等吃的经历还真没有。不过，感觉好像还不错。

　　有时，江城觉得自己和穆小柔的关系说不出的怪异，他们既不像是朋友，也不像是仇人，他忘不了江子皓的死，忘不了对她的恨意，但当她真的站在他面前时，他对她真的提不起恶意，反而越来越关心她，花费在她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

　　穆小柔喜欢晨跑，每天晨曦未明，拉开客厅的窗帘，总能瞥见那抹窈窕的身影慢悠悠地跑过，脑后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看着看着他的嘴角就浮现了笑意。

　　她的花园里有着一片花的海洋，不过，这种美丽都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这些繁复的花草树木，如果不是他一直花钱请人打理，早就不知道长成什么乱七八糟的样子了。虽然有人专门打理，不过穆小柔兴致上来时也喜欢捣鼓一下，她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早饭过后，在花园里拿着一条软软的管子浇花。

　　她就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贪图新鲜，贪图玩乐。在浇花的时候，她坏心一起就会把管口对准小灰一阵猛射，却笨手笨脚地连带自己也弄湿。晨光下，她灰头土脸的样子甚至有几分狼狈，但她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自得其乐的样子却带着不事雕饰的自然，看得多了，江城自己也迷惑了。

　　随着对她的了解愈加深入，他此前先入为主的观念一点一点地被推翻。在他的眼中，她不过就是一个任性的孩子罢了，也许当年的她，比之如今更加骄纵，她所犯下的过错，不过是由她的任性而起。情侣间的吵吵闹闹实属正常，江子皓的不幸在于，争吵过后，他们遇上了车祸，死了一个，活下一个。江城也好，江斯谣也好，他们都别无选择，只好去恨活下来的那一个。

　　穆小柔的过错，是被动的，不是由她主观所能控制的。那么，这样的过错，就真的不可原谅？江城不知道，当他产生这样的疑惑时，其实他在心底，已经原谅了她。

　　我们常常可以理直气壮地憎恨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但如果对方不是十恶不赦呢？面对这样会对他毫无机心地笑的穆小柔，江城的恨显得苍白而空洞。恨，到了她这里，他根本就束手无策啊。憎恨一个无辜的人，有什么意义呢？

　　宋颜回问他要准备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穆小柔是很不一样的，当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她心软，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心疼时，他就知道，江城，你完蛋了。

　　他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不要心软，因为那个人是穆小柔，所以他不能心软。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江子皓，他们无路可进，亦无路可退，怎么走，都是错。所以，他才说，不可以。

　　在江城的世界里，爱情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没有真真正正爱过什么人，所以他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东西。他是第一次产生了冲动，想要留住一个人。

　　一开始，为江子皓把穆小柔留下，是他的目的。也许是因为这个执念在，他在她身上投入了太多的关注，一个不小心，就把她变成了一种习惯。习惯这种东西，也不是说失去了就会活不下去，因为只要时间足够长，一个人完全可以把失去一种习惯的不习惯再次适应成另一种习惯。

　　江城不愿意失去这个习惯。所以，为江子皓把穆小柔留下，就成了他的借口。

　　江城看得出来，或许穆小柔对他也是有感情的，有时她看他的目光里会压抑着一种隐忍的依恋，令他欣喜的同时，却也令他愧疚。

　　他不是没有努力过的，他有想过终止这种不伦不类的关系，他甚至都把她带到了靳柔的面前。第一次，她落荒而逃，他寻她不见，在她门口枯等了足足两个小时。第二次，她频频向他投来不安的眼神，她不好过，他同样不好过。然后，她和宋颜回双双落水，离开半天不见人影，他没来由地就心慌。她和宋颜回的感情那么好，他的内心第一次有了不自信。终于，他还是撇下了靳柔。

　　这样做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看吧，其实他的心早已作出了选择，心口不一的举动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喜欢未雨绸缪，从不打没有准备的仗。偏偏这穆小柔就是他来不及筹谋的一场硬仗。她醉意朦胧，扯着他，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他听得心旌动摇。她缠着他，不让他离开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拒绝的，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是一个抵挡得住诱惑的人，只是这一次，他选择了放纵，充满了罪恶感，却也酣畅淋漓。

　　他想，错了就错了吧，既然不想放手，那就试试看。对于明天，他充满了不确定的同时，也充满了期待。他还没想好下一步的路该向往何方，他原本的打算是从青海回来后，向穆小柔坦白他与江子皓的关系，她能接受最好，至于她不能接受，他没有想过。

　　他第一次，想与一个人走下去。他唯一确定的准备就是，准备和她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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