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霜雪
倾城从未见过这样的珠玉。
同窗三载，她永远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肆意骄纵着，比常人更鲜活。
即使犯了大错被逐出白玉京，也依然有视她如珍宝的父亲将她遮挡在羽翼下，永不直面风雨。
真正的珠玉在侧。
倾城的明艳更折重在艳上，那是一种浸染过往事的，色彩浓重的沉淀，似血痕、似鸩毒。明知道深不可测，明知道危险重重，依然有人不停地去飞蛾扑火。
而珠玉的颜色明媚，更倾向于明。
纯粹之极，一眼可见底，是小女孩儿的跋扈恣意。
………是倾城如今的可念不可及。
鲜妍明媚的少女在这一刻褪去了颜色，变得苍白黯淡——她眼里的光熄灭了。
这一刻倾城仿佛穿透了时光，在镜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她没经历过这样的背叛和绝情，生死面前，一切情绪都会被无限扩大，她并不能替珠玉做决定，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她拿起生命中刻骨的利刃，重蹈自己的覆辙。
…………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珠玉的声音喑哑，喉咙似磨砺过砂。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陈拂生语气温柔一如从前，仍似当年那翩翩少年。
“……就为了那个女人？”珠玉的嘴唇颤抖，丧失了血色。
“你总是这么天真，难为我之前还很喜欢你。”陈拂生轻笑了一声，掩口轻咳，“为什么觉得我会为了一个偏僻村落的女人放弃和白玉京的联姻？”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已经不算是白玉京的人了。”他的抱歉毫无诚意，更似讥讽。
“……那是为了什么？”珠玉的眼睛有些茫然，努力地睁大，没有一滴眼泪。
“你没有价值了，就应该去死。”陈拂生冷酷地说，“只是我蜀南陈家不能承这狼心狗肺之名，只能委屈你。”他的语气傲慢，和灵枢那种来源于强横实力的倨傲不同，令人生厌。
“本来想让你死得痛快点，可惜你偏偏多事，坏了我一笔大好的生意。不好好款待款待大小姐，怎泄我心头之恨？”
“……软娘？”珠玉终于找到了重点。
“奇货可居，她可以派上太多用场。我还没套出那几种效果惊人的草药来历，你就打草惊蛇，害得我的希望破灭……天地间怎么会有你这般愚蠢的女子？”陈拂生冷笑道。
“我只是赶她走……没有害她。”珠玉的十指绞在一起，语气近乎示弱。
“你也得有本事害到别人。当初在白玉京你连个家族衰落的孤女都对付不了，浪费我特地为你牵的线，栽了跟头，现在仍没长进。”陈拂生并不认识倾城，只是想讨好身为白玉京贵女的未婚妻，才暗地里通过眼线献了策，谁想弄巧成拙。
“小时候，你说我是你见过最美的女孩子，想永远和我在一起……那时是真心的吗？”珠玉不死心地问，虽然已经从他嘲讽的笑中得到了答案。
“美又如何？如果不是你能给我在家族中的地位带来助力，我又怎么会接近你？”陈拂生语气麻木，仿佛回忆起了当年的日子，“也算是借你的身份，我一个庶出的长房之子才可以斗倒嫡出的堂兄弟，为了报恩，我会慢慢折磨你——
让你感受下被这些凶兽的牙齿撕扯掉四肢，血液慢慢流尽，剧痛却无法求死，最终身体慢慢变僵硬的感觉。”
陈拂生笑出了一口森然的白牙，泛着似白骨的不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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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打扰你一下。”倾城凉凉的声音从古木的树荫下传了出来。
“你们在讨论往日狼狈为奸历史的时候，不需要顾忌一下当事人的感受吗？”
“你不说我还没想到，当初给师姐献策的那个被灭口的丫头，竟是你的人？”
“师姐？你是谁。”陈拂生这才发现靠着树干的两人……神色出奇的悠闲。
“你不认识我？那挺好笑的。”倾城呵呵冷笑两声，“毕竟处心积虑了那么久，从最开始就盯着我不放，结果功败垂成一场空。那感觉不好受吧？”
倾城走出树荫，阳光从头顶笔直地倾洒下来，幽艳如海的眼泛起细碎的淡金色波光，更显得容貌炽烈，不可直视。
他不曾见过这个少女，却在这一刻深刻的感受到了她所身负的盛名。
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
云京第一美人，名不虚传。
“歪打正着，不虚此行，居然让我找到了你。”倾城嗤笑了一声，绝世美人的圣光褪去，却因讥诮刻薄而愈显活色生香。
还来不及去思考她怎么知道当年还有幕后黑手的推动，那少女便捋了捋长发露出一个天真又残忍的笑容，“你不知道右相那个老家伙死的时候说了什么吧？”
陈拂生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三年前东渡国因前朝右相死亡而引发的那场战争：前任江北侯重伤，而东渡国军队也遭到重创，领兵将领青黄不接，竟是多年无法再主动发起侵略。
“他该说的全都说了，本来我想放他一条生路的。
可是他实在太不老实了，居然还敢打我的主意，所以我没办法……亲手杀了他。”倾城的唇角天生是上扬的模样，可越是这样，此刻越显得冰冷异常。
右相是她一切无妄之灾的源头。
林阮及笄那年，有南川皇城使臣亲临淮南，，从他的眼里，敏锐的林阮读到了惊艳和贪欲，以及势在必得。
这一刻她代表的意义不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工具。
自柳氏宓姬进宫后，南川国前朝后宫便只能容得下这一个女人的身影。资质平庸却心思活络的右相是不折不扣的佞臣，他目睹了宓姬的上位史，想寻一个绝色来重演往事
……攫取帝王手中的权力。
右相利用高位之便，物色的众多女子中，能在容貌上与宓姬匹敌的，只有林阮。
美貌本是天道的眷顾，可当无力守护的时候，就变成了林家的催命符。
人心是太过脆弱的东西。
昔年林家在淮南如日中天，做尽了慈善，荒年赠米，天寒施衣，一方土地的子民皆受过林氏恩泽。
可等到权势更大的右相出现，威逼利诱时，那些过去纯良无害的故人陡转狰狞，争先恐后地刺入林家的血脉，妄图吸尽最后一滴血
——打探情报，投毒者有之；站在道德制高点谴责者亦有之。
「入宫做皇妃也是你们林家的福气。」
「是啊，千万不要连累我们。」
「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好。」
「林大小姐宠冠后宫的时候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乡里乡亲。」
「自己以为自己有多高贵，皇妃之位都容不下你？」
…………
倾城已经记不清那些人的面孔，只记得那一天的淮南霜雪沾衣，冷得出奇。
到了最后，向林家伸出援助之手的却是那些受过林宅一饭之恩的，城东破庙里的乞丐。
他们趁着夜色，将同样伪装成乞儿林阮从林宅带走，和那些数不尽的金银珠玉一起送上了前往白玉京的孤舟。
都说财帛动人心，可那一刻，她看见了脏污邋遢外表下的那些纯稚的魂灵……比最剔透的水晶还要透明。
「“他们怎么说，关我什么事。难不成他们恨不得我去死，我就决不能忍辱偷生？”」
倾城对珠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离事发已有三年。
那些曾全力帮助她逃离困境的乞丐们，在林宅大火的那个夜里，被烧死在了破庙。
…………
三年前，林阮初入白玉京。
泼天的富贵，神眷的容颜都掩饰不了外表下那颗心中复仇的悸动。
她在夏至城修习医术时，用衔书阁里查阅到的古方制出了一味香——奇毒，味道清苦，像是暗夜里浮动的茶树。
中毒者的血液会慢慢的停止流动，凝结成冰。
没有解药。
三年前霜降的夜里，她骗来了小师姐的令牌，乘船而下，成功混入南阳。
在那座戒备森严宅邸的上风口，燃了迷香。夏至城主从不入世，也没人知道医圣制成的迷香会强横成这个模样。
站在右相床前的倾城唤醒了他，从他口中逼问出当初剑指林家的全部凶手。
……复仇的办法有很多，她本来是没想杀掉右相的。
只是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一柄匕首无声无息地贴上了她的脖颈。
“这么好的棋子自己送上门，是不是有点天真了？”上一刻还抖如筛糠的中年男子轻笑，“别乱动，我可不想伤了你这么好的皮相。”
正如陈拂生给软娘的评价——奇货可居。
即使王权更迭，这世间抵挡的了这般美色的又能有几人？
奇毒燃起的时候，清苦的香气混合了倾城自己的鲜血，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潮湿泥土特有的腥气。
药力褪去，味道仍跃动在空气中，经久不散。
被东渡国的子民称之为‘霜雪’。
…………
倾城带着令人胆寒的微笑，缓缓地走向陈拂生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轻笑。
“啧。”抱臂倚在古木上的灵枢懒洋洋地开口。
“我一直好奇，三年前到底是谁让江北背了这口黑锅。”
“原来是你啊，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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