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武罗神
“请进吧。”软娘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了一人宽的通道，示意沐浴在冷风中的两人进来。
倾城犹豫的时候，灵枢将她从胸前一把捞出来，向前推了推，却如入无人之境般跟了进去。闲庭信步，仿佛这参天古木中的树屋是他家别苑。
“多谢。”他对软娘轻轻颔首，礼仪周到，把平时懒散刻薄的本性藏得丝毫不露。
软娘静静地露出一个微笑，侧身一礼，向前走去。他们二人之间就像是默契的主客，对彼此的身份和来意都心知肚明。
倾城疑窦丛生，却没有选择插话，从袖中滑出一粒香丸窝在掌中。
温热的手心擦过她的指甲，灵巧的将她准备的香丸顺走，倾城递过去一个眼神，却看见灵枢冲她摇头。
软娘将他们引至树屋下层的茶室，素手在红泥火炉上掠过，无根之火凭空起，酒香四溢。
她将热好的黄酒放在玉杯中，推至他们手边，开口，她的语气古井无波，声音却非常悦耳。
“?琈之玉引移即前来其实是妖族传说的谬误，?琈之玉分为?之玉和琈之玉。?之玉吸引移即，而琈之玉恰恰相反，会驱离移即。
饮下以琈之玉制成的杯中酒，可无惧移即，安然离去。”
灵枢毫不犹豫地饮尽，同时听见了倾城手中空杯敲击桌面的声音，她竟比自己动作还要快，不是对软娘身份起疑了吗？灵枢思绪转了转，没有开口。
“姑娘有话想问我？”软娘收起琈之玉杯，轻描淡写地问道。
“你不是软娘，你是谁？”倾城的声音偏冷，仿佛温酒驱不散她心底的寒气。
“我是软娘。”‘软娘’唇边依然带着那种不含温度的微笑，“我不过，不只是软娘。”
“你可以称呼现在的我为，武罗。”
青要之山，神武罗司之，小腰而白齿，其鸣如鸣玉。武罗，是青要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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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娘生长于青要山脚的无名村庄，是弃婴，天生左眼被青黑色的胎记覆盖，不见人，只见鬼。
软娘的丑陋不堪不仅仅是因为那片与生自来的胎记。她皮肤粗粝黝黑，牙床突起，面容可怖可止小儿夜啼，生命力却顽强。凭着青要山中的野花野果她渐渐长大，也渐渐离群居生活越来越遥远。
后来一次她入山采药，准备等药农来时换些米粮，意外地救了跌落谷底却大难不死的贵族少爷。少爷伤了腿，只能在她居住的山洞中卧床静养。
软娘只有夜晚才会来为他换药，山中清苦，入夜便漆黑一片。只有这样，那个养尊处优的俊美青年才不会看见她的脸——才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恶言相向。
有一日的月色很好，少爷已经能半坐起身，她离去的窈窕背影，烙在少爷的眼底和心上。
再后来，少爷隐瞒着自己的伤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傍晚，堵住了上山途中的软娘。
那一天晚风和煦，霞光很美，像一场橙红色的梦。
软娘抬眸看见少爷的那一刻，绮梦破碎，如坠冰窟。
她亲眼目睹了少爷眼底掩饰不住的厌恶，和他演技精湛的寒暄，“这位姑娘，你可知这山上所居何人？”他遥遥地指了指那个山洞，暮色里像怪兽森然大张的口。
软娘摇了摇头，没有开口用声音去戳破最后的真相。
近乎落荒而逃。
那个月夜少爷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时，她是知道的，而那天她所穿的就是今日这身翠郁裙衣。
幻梦陡转噩梦的软娘依然去了那处被传为禁地的峡谷，峡谷中生有一种独特的草药，食之可续筋脉肉白骨。
今夜一过，前尘了去，此生可不必再见。
可惜峡谷中生着三种她闻所未闻的草药，两种皆黄华赤实，只是茎不相同；另一种则赤符而黑理。山中的小精怪于此不精，只告诉她，红色的果子可抵御饥饿。
回去的路上，照顾少爷而疏于劳作、几日未进食的软娘终于饿晕在洞口，失去意识前，吞下了一枚红艳艳的赤实。
因为担心少爷的腿伤，也因为心中绮思破灭，失了念想。软娘不顾灼灼日光，走入了洞中。她过于疲惫而疏忽了少爷不加掩饰的惊艳目光，以及前所未有的殷勤。
青要之山有草焉，其状如葌，而方茎、黄华、赤实，其本如藁本，名曰荀草。
服之美人色。
雪肤花貌，盈盈细腰。
直到从溪水中看到自己如今面目的那一刻，软娘才明白这些日少爷转变的态度以及温柔。
她不动声色地远离，却无法赶走一个腿疾未愈之人——她带回来的草药并没有改善少爷的伤势，而那夜里狂花如幻的峡谷，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故事到这里，软娘都还是软娘。”借着武罗沉默的片刻，倾城冷冷地提醒她，完全没有因为对方的非人身份而有所畏惧。人间界没有神这一点她还是很清楚的，眼前这带着软娘记忆的不完全武罗神，充其量算是修功德道行的精魅，动起手来未必打得过人间煞星陆灵枢。
倾城可以说将狐假虎威的内心戏演绎得极为到位。
“真正的软娘哪儿去了，而你又是谁？”
“如果非要论一个因果，软娘死了。”武罗淡淡地回了一句，“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
少爷的贵族未婚妻得闻他失踪的讯息，赶至青要山，便是倾城的师姐珠玉。
珠玉看见软娘的第一眼就格外不喜，这样貌美的女子总是让她想起了那个无视她厌恶或嫉妒依然立于巅峰、名满云京的林大小姐。
即使倾城明艳，软娘婉丽，风姿孑然不同。
她们总是想要来抢夺属于她的东西，先是美名，后是夫君——这一刻，在珠玉心里，倾城和软娘已完全重合。
珠玉为麻痹软娘，并未将少爷强行带离，而是暗中重金收买了村长，宣扬软娘的魔女身份。
村长畏惧于珠玉大官嫡女的权势，而且容颜大改，判若两人的软娘看起来确实符合愚昧村民心中和魔做交易的模样。落井后下石，助纣而为虐，这一刻无名村全体村民皆为帮凶。
被架上火刑架的那一刻，软娘甚至都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天地之大也只有她一人，无人会助她。
那些兴奋围观死亡的眼睛像是暗夜里复苏的极恶，用迫害比自己更羸弱的生灵来拯救他们贫瘠的命运，获得残酷的快感——人之恶，妖鬼怎及？
火舌舔舐上软娘衣角的那一刻，她平静地闭上了眼。
本以渐渐远去的嘈杂世界复而归，有高大的肉体撞在她的身上，复抬眸，看见了少年那双热烈的眼，他身浴烈火而来，对她说：“我来救你。”
…………
“怎么觉得故事走向不大对？”倾城支着下巴点评道，旁边的灵枢被这充斥着风花雪月的故事绕的昏昏欲睡，左耳进右耳出，却被倾城无情地揭露，“你说呢？”
惨遭拆台的灵枢面无表情，“姑奶奶，这是写实不是话本，你能不能端正下态度？”
“我态度很端正好吧。”倾城叩了叩桌子，沉声道，“虽然十三师姐这个人飞扬跋扈又没脑子，可从白玉京出来的人蠢到这种程度我还是不信的。”
空口白话就指认别人是魔女，动辄火刑，最后还没成功弄死软娘，也太过反常。
成为武罗之前的软娘不过是山中一个避世而居有些自卑内敛的姑娘，珠玉的手段绝不可能连这样的村女都对付不了。珠玉视倾城为宿敌，她层出不穷的手段倾城比她爹还门儿清，这件事明显不是她的手笔。
“姑娘既然自称山神武罗，总不会连这点事也要欺瞒吧？”倾城似笑非笑地看过去一眼，眼神淬利。
“吾没有必要瞒你。”武罗换回了属于青要山神的自称，“这确实是软娘经历过的一切。”
“她没有回应贵族少爷的心，选择了湮灭。”
“食荀草者，即为武罗。她放弃了生的那一刻，吾则借她躯体复活。”武罗面上无悲无喜，“青要山神乃精魅，生生死死，长存不灭。”
“若不是你师姐的手笔，害软娘的又会是谁？”神游了许久的灵枢思绪终于回归正轨。
“怕不是令移即出现在此地之人？”倾城大胆假设。
“并非是移即结契之妖。”武罗道，“那小妖怪是峡谷之灵，擅隐匿，好奇花异草。它招来移即是为滋养丹木，最初给软娘三种仙草的便是它。”
武罗似乎对这个小妖怪很无奈，却仍出言维护了它。
青要山神之魂寄宿在荀草内，而荀草与峚山丹木相类。早在小妖怪去寻找各种丹木果实的时候，武罗便动了心思，藏匿在黄华丹木的果实中，借由小妖怪的赠予，成功找到了有缘人。
这番因果结下，她需报答。
“你还记得手背上蹭到的?之玉粉末吗？”灵枢突然开口，似醍醐灌顶。
“当时你为那少爷诊过脉后还用帕子拭了手，你的手帕呢？”
倾城从袖内摸出手帕递了过去，她的眼看不到?之玉的粉末。
“这倒奇怪了。”灵枢翻来覆去检查了两遍，若有所思道，“手帕上并无?之玉的痕迹。”
不是在他身上沾到的，又是来自何处？
倾城的脸色变幻，眯了眯眼道，“我刚刚触碰过的不止他一个。”
「“浴火不死又何解？”倾城将珠玉的姿势调整成趴伏在床头的样子，侧头看向灵枢……」
“我还碰到过十三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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