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探花
傅笙被召入宫中的消息传到苍山书院时正值春休日。许多学生得空回家探亲，书院里亦只有刘李何三位夫子留守。
刘夫子名远思，是书院里资历仅次于文山长的老人。一把花白的胡须和满脸沟壑使他颇为自豪，逢人便道此乃他为书院鞠躬尽瘁几十年的见证。
那日听得傅笙无辜遭祸，刘远思当即破口大骂，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当晚还在书院的孔子像前跪拜了一宿，第二日被人发现晕倒在地。这几日更是逢人便垂泪，为傅笙鸣不平。
“那傅笙虽不是我苍山书院的学生，可是这天下的学生啊！皇上囚禁的岂止是一个傅笙，更是这天下读书人的心啊！”
此时，他正摊倒到一张软塌上，因刚从昏厥中清醒，全身颤颤巍巍，说话虽中气不足却仍情绪饱满。
乔容进来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
“山长，乔夫子来了。”
周叔话音刚落，坐在左侧的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立时迎了过来。乔容向他作揖问好，又一一向在场的另三位夫子作揖。言语交谈间得知，那位拿着扇摇晃的是李致尹李夫子，另一位笑容可掬的是何章何夫子。而软塌上之人，一望便知正是周叔口中的刘夫子。
几番寒暄之后，乔容刚落座，便听见刘远思不豫的声音：“我说李夫子，今日细雨绵绵。春寒时节，你作何拿着一把扇子摇晃，看得老夫头都晕了。”
李致尹闻言更使劲扇了几下，笑言：“刘夫子莫冤我，你明明是因傅笙之事晕倒，何故推到我这扇子之上。”
刘远思怒道：“巧言令色，你这扇子看得老夫头晕，还不许老夫说吗？”
李致尹仍笑嘻嘻摇着扇儿：“明明是刘夫子心不定，才被一把扇子破了心神，看来夫子还有再精进的空间，致尹很是为夫子欣喜呀。”
刘远思闻言“啐”了一声，眉毛都挤到了一起，喝道：“眼下傅笙在宫中遭难，你却在这里呈口舌之快，实在是令人不齿！”
李致尹两手一摊：“傅笙是傅笙，我是我。刘夫子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你，你，”刘远思见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气得牙齿打颤，道：“你就是这般为人师表的？你不是读书人吗？傅笙之事不就是我们读书人的事？”
李致尹摇头道：“显然是和刘夫子不一样的读书人。”见刘远思急着从软塌上起来，又笑道：“夫子别急，先顺顺气。”
刘远思大哼一声，语带不屑道：“我要是和你生气，这些年够我死千百回了。”
李致尹听他这话，无声一笑，住了嘴。
那边何章见状出来打了圆场，将手抬至胸前向下轻压了两下，说道：“诸位都消消火，观点不同可以探讨嘛，切莫伤了和气。”
文山长轻抚胡须，转身对乔容笑言：“乔夫子刚来书院，就让你见了笑话，太失礼了。”
乔容亦回过神来，低头道：“山长多虑了，我现下也是书院的人。”
乔容望望李致尹，又皱眉瞧了瞧刘远思，笑道：“我与傅笙同榜进士，也很为他着急。傅笙此事确实是出人意料，只是我们现下也不过是闲聊两句、毫无办法，刘夫子一片热忱实在令人动容，不过应该更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文山长笑了一笑，声音平和：“刘夫子还是和年轻时候一样，一腔热忱，不过忘了自己是把老骨头啦。”
刘远思听见文山长这么说，倒不生气，只是独自咕囔：“老骨头不中用，年轻的也不中用。”
那胖乎乎的何章何夫子笑得憨厚：“虽然刘夫子和李夫子各有道理，但实话来讲，傅笙这祸确实是飞来横祸。”
李致尹低声道：“也不算是毫无道理，那杨郡主自小读多了话本小说，仰慕才子佳人春花秋月的故事，看中了一表人才才气逼人的傅探花，是她的道理；太后爱护外孙女，想要成全她，只是用错了火候，也算是她的道理；皇上孝顺，禁不住太后断食相逼，委屈了傅探花，这是皇上的道理。若说起来，这世上哪一个人做的事情是毫无道理的？不过理各不同罢了。”
刘远思气道：“你这叫强词夺理。那郡主要嫁，也要看人家娶不娶。老夫觉得傅笙不愿意娶没有错，一个只会读话本风花雪月的女子，娶回去可别丢了傅笙的人。傅笙无错！”
一旁文山长插话：“其他暂且不言，既然傅笙不愿娶，婚嫁之事如何能强人所难？”
“而且探花郎贬做了侍卫，这叫以权谋私，无妄之灾啊。”
何章一句话说完，房内顿时一片尴尬的安静，只听得那扇儿声呼呼响。
良久，才由文山长打破沉默：“也不知是否有办法将傅笙赦免了出来。”
其实众人皆知这事并不好办。虽则此事并非永庆帝的本意，但他是个孝子，且憨厚有余聪明不足。之前的贵妃不受太后喜爱，哪怕永庆帝很宠爱她，依旧降为了贵人，且极少再去她宫里。这次为着最喜爱的外孙女，太后不惜以断食相逼，孰轻孰重，永庆帝已是做了回答。天下不止一个傅笙，何况如今又并非兵荒马乱的年代，哪怕傅笙是个绝顶人才，其用处亦是大打折扣。
但太后那边可不好着手，那杨郡主是个出了名的缺心眼，现下恐怕感动都来不及，要她出面去劝太后不太可能。而其他人在太后那儿就更说不上话了。哪怕受圣宠如丞相张澜，也只能得皇上几分薄面，在太后面前亦无用处。
“也只能如此啊。”乔容不由发出一声轻叹。
文山长伸长耳朵问：“乔夫子有何意见？”
乔容有些犹豫，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文山长忙鼓励他：“有办法就说出来大家一同商量商量嘛，不必害怕。”
乔容忽然表情复杂，闷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那就，娶吧。”
此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刘远思倒抽一口气，硬生生憋回了到嘴边的话；李致尹拍着手哈哈大笑，脸涨成紫红色；何章微笑僵在脸上还勉力维持。
文山长努力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乔容，问道：“你真是礼部那个乔容？”
乔容无辜眨眨眼点头。
文山长兀自言语：‘怎么和说的有些不一样啊……’
何章一脸认真地问：“乔夫子你真的这么认为？”
乔容尴尬笑了笑：“这……傅笙既不会答应，也就是戏言而已。”
刘远思悬起的心放了下来，气鼓鼓道：“乔夫子你说话不要只说一半，我老人家心脏不好。”
文山长见一时也讨论不出个所以然，遂让周叔带着乔容去看看新安排的住宿，再带他去整座书院逛一圈。
苍山书院共有三个院落，明德院是书院里的学生居住的地方，离讲堂和食斋最近；雅和院在明德院的反方向，是女眷居住的地方，包括书院里的下人和一些访客；而乔容及其他夫子则住在明德院背后的景睦院里。
“这景睦院里除了夫子的住所，一些外来的男客也住在此处。”
周叔和乔容边走边聊，很快到了景睦院。
“这里面现在有客人在吗？”
“有的。现在长住着一个高僧和一个很有学问的读书人。不过他们最近不在书院，大概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乔容绕着自己的屋子走了一圈，屋内整洁干净，墙上挂着几幅书画，陈设古朴幽雅。
周叔体贴地说：“乔夫子这一路辛苦了，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再带你去书院其他地方看看。”
乔容点点头，又略一顿，说道：“乔某想先沐浴一番，不知……”
周叔又热情地接话：“没问题，我吩咐人去帮乔夫子打水。”
双脚还未踏出门口，又听得乔容道：“还请周叔加点柚子皮在水里。”
周叔连声应是，便去准备了。
乔容半靠在床上闭目养神，想起自己还没吃饭，肚子更饿了，于是起身出门。走到院内，正碰到李致尹回来。他听得乔容询问饭食之事，笑道：“现下书院里应该没有饭了，乔夫子恐怕只能出外觅食。不过我这里正好有两个今日的馒头，你可先垫垫肚子。”说着进屋拿出两个馒头给他。
吃完馒头，乔容回房正好见仆人提着洗澡水前来。他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穿好衣服，只道自己肚饿，告知周叔改日再逛书院，便出了门。
书院地处荒凉，选择不多。乔容随意在一家店点了碗面，吃得正香的时候偶然一抬头，看见文山长也点了一碗面，正坐在隔壁桌慈祥地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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