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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55章 吃干净


  大清早的, 晨钟还没开始响, 金陵镇已经又闹开了。

  镇子东南的高城镇上, 又丢了一个小娃娃。

  加上半月以来附近镇上丢的, 这已经是第六个了。

  全都是年纪不过五六岁、刚刚开始能到处乱蹿的男娃娃。

  警署接了案却迟迟未破,坊间已经炸开了锅。

  有人说是人贩子拐走卖给大户人家了, 也有人说是小娃娃自己顽皮, 掉在哪个深沟大河里了。

  更有甚者, 开始传起了哪个世家大族喜食人肉,又以幼童肉为贵, 买来一些小娃娃大块朵颐。

  不知谁编了一首童谣,传到了街头巷尾:

  “娃娃莫贪玩, 老爷没肉吃,

  一岁入口化, 两岁肉绵绵

  三岁四岁正正好,既不弹牙又不粘。

  五岁好筋道, 六岁腱子肉。

  老爷吃得好欢喜,直问老厨子:

  这个清蒸好,还是红烧妙?”

  一时之间,整个清泉县周边人心惶惶。

  但凡家中有孩子的, 无一不自危。

  现在大街小巷里已经看不到小孩子在嬉戏玩耍, 都被家里大人关在了家里。

  就连几个镇上的学堂都放起了假, 特意准了十岁以下的娃娃们近来暂不用来学堂。

  警署里, 李飞云拿着几个失踪案的卷宗直叹气。

  文渊走过去问道:“依您之见, 这些个是连环案, 还是个例?”

  “也不能一个个都摔阴沟里找不着了吧。”李飞云摇摇头,“连环案的可能性大……这人贩子真会挑时候,我们正为灭门案忙得焦头烂额,他倒好,钻了这个空档跑来搞事!”

  “缺人手吗?要不要我……”文渊主动请缨。

  李飞云打断他:“你有你的任务在身,先不用管这个事情。”顿了顿,抬头看向文渊:“你那边……事情可还顺利?”

  “……还好。”文渊无奈地挠挠头。

  其实文渊宁可跑去抓人贩子,也不想再去演什么戏迷了。

  这几天他被周小生请到了千秋苑的雅座连听了好几场戏,可是他一个不懂情趣的人,听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实在是乏味得很,好几次险些打了瞌睡,全靠口嚼生辣椒才勉强维持清醒。

  苦不堪言!

  -

  知客酒楼。

  早晨的客人尚少,但说书先生曹夫子早早就到了场。

  按老习惯,他点了壶陈年的竹叶青来润嗓,外加一碟百合酥果腹之用。

  他不紧不慢地摆好了说书的钱箱子、惊堂木,坐在座位上悠然享用起来。

  “曹夫子,来得早啊。”

  店小二跟他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

  自打曹夫子来了酒楼,似乎还真为酒楼招徕了不少慕名听书的客人。

  客人来了酒楼,总要意思意思点些酒水。

  这是酒楼和说书先生之间互惠互利的事情。

  “早早早。”曹夫子同样笑眯眯地回应。

  窗外,干干净净的街头开始有零星的小贩叫卖着豆浆和油条。

  曹夫子朝窗外发了会儿呆。

  这附近的客栈,可真比他落脚的那家好了不知多少倍,可惜贵了些。

  自己也不是会为钱财计较的人,待忙完了这一阵,便犒赏一下自己,换家好点的客栈吧。

  钱这种东西,是长着脚的,想要他乐意,他有的是法子让钱源源不断地跑进到口袋里。

  太阳把树的影子拽长的时候,客栈的客人终于多了起来。

  “曹老头儿,今天什么时候说书?”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开了腔。

  曹夫子瞧着眼前已经坐了几桌客人,便捻了捻山羊胡,嘿嘿笑道:“现在便开始说吧!”

  “好!我们哥几个也正想听点东西助助兴。”

  反正一块铜元可以听一整天,不亏不亏。

  钱箱里响起了几声金属落箱的脆响。

  但也有些客人明明一直没有投钱,却摆出副投了的样子。

  曹夫子并不在乎。

  毕竟哪怕所有听众都给了钱,这点钱也不够他塞牙的。

  他清清嗓,缓缓开了腔:“今天说的这个事儿,得从十年前说起……”

  -

  曹夫子轻轻松松讲了两个故事,便托称饿了,点了盘饺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吃了没几个,曹夫子便发现,角落新坐了个人。

  修眉俊目,目中常有暖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考究的灰色风衣。

  哈。

  曹夫子暗笑了声。

  这不是那个陆少爷么?

  他又来了。

  提起这个陆少爷,曹夫子还是颇有些歉疚之意的,但他丝毫不曾后悔。

  毕竟,为了研究移魂之法,总是要有些倒霉蛋牺牲的。

  再说,他都跳崖死了一次以示谢罪了,还要他怎么样呢?

  人各有命数。

  此外,曹夫子对陆少爷也有些兴趣。

  这陆少爷真是命大,竟然没有像之前那些失败品一样灰飞烟灭,还好端端地留在躯壳里。

  这移魂移得一体两魂,他也是始料未及。

  他倒是想观察观察,这一个皮囊两个魂魄,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实在是有趣,太有趣了!

  “嗬,这位先生,我们又见面啦。”

  曹夫子不由自主地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陆少爷抬起头,看到他,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起来:“原来是曹夫子,有缘有缘。”

  曹夫子大大方方在他面前坐下:“想不到先生还记得我。”

  “在下陆一鸣,是金陵镇上过来的。”陆一鸣不紧不慢地做了自我介绍,想起什么,“哦,我记得上次曹夫子你说过,下次要给我讲些好玩的故事?这次正好洗耳恭听了。”

  “那……一会儿我就给你讲几个金玉良缘的故事吧?”曹夫子挑了时下年轻人最爱听的题材。

  陆一鸣低头一笑:“我倒是想听些王子公卿卧薪尝胆的故事。不知先生有没有?”

  “嗬,这种故事,我也有的是。”曹夫子摇头晃脑,“那等一下,我就来讲讲世族公子灭门之后手刃仇人的故事吧。”

  -

  酒楼里的客人渐渐地多了起来,人声嘈杂。

  曹夫子又喝了半壶竹叶青,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娓娓说起了故事。

  “……话说前朝,不不不,是前前朝嘉靖年间,北京城有个书香世家,姓莫……”

  他音色浑厚,声音又是宏亮。

  一开腔,以他为中心的几米之内,很快便安静下来。

  “听故事了。”

  “这便是那个姓曹的说书先生?”

  “嘘……”

  “这莫家,世代为官,最高有当过从一品的少傅,族中子弟,位列三五品者,比比皆是。这家中的族长便是个二品的内阁大学士,育有一子,年方九岁,正是顽皮逗趣的年纪……”

  接下来,曹夫子洋洋洒洒地将一个复仇故事娓娓道来。

  一个莫姓世家子被陷害入狱,就连家中至亲都认定他罪大恶极,他百口莫辩,只得使计谋逃了出去。一番明察暗访,终于探得真相,原来正是家中至亲犯下滔天重罪,为了掩人耳目祸水东引,挑了他这庶子栽赃陷害!心灰意冷之下,他隐居山林,却遇上一名高人,能使用分筋错骨之技易人容貌。由此,这世家子换了副容貌,成为了当朝权臣的幕僚,并在暗中收罗罪证,最终揭露了至亲的重罪,却也导致整个家族被一道圣旨满门抄斩。

  故事结束,堂中一时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

  “这这这,这是个什么卵故事?”

  “今天这个故事,听着好生憋屈啊。”

  ……

  曹夫子对各种差评也不以为意,兀自笑盈盈地喝他的竹叶青。

  他偷偷斜瞟一眼那个角落。

  却发现那个陆少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他嗬地笑起来。

  你要听复仇的故事,我便给你讲复仇的故事。

  结果你反倒不爱听了。

  -

  喜来客栈。

  这家客栈就在警署出门右拐不远的地方。

  周围的人都知道,这是附近最便宜的客栈。

  也是附近最破的客栈。

  纸糊似的薄木板,竟也能搭得出一幢看似像样的房子,也算是老板有才。

  若说这客栈有什么可取之处,那便是客栈后面有一大片桃林。

  据说那都是老板亲自栽下的。

  在这三月的春光里,这片桃林当真是一番好景致。

  陆一鸣没有走客栈,他生怕客栈的地板被他踏陷了。

  他慢慢地绕到客栈后面,在那片桃林里踱着步子。

  林子里没什么人,只有株株桃花在春风中怒绽。

  空气中满是桃花的清芬。

  不时有粉瓣飘落,落在肩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古诗里所称颂的美景,就应当是这样的吧。

  只可惜……

  陆一鸣微微皱起了眉毛。

  这里住了个老妖怪,生生把这片好景致给败坏了。

  他在桃林里走了又走,几乎要把林子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踩过。

  最终,他站住了脚步,似是做了最为艰难的决定。

  陆一鸣把手伸到怀里,从风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只微微带着锈的青铜盒子。

  上面压印着一只黑色的古兽。

  其实陆一鸣也不知道这上面是什么。

  当年父亲请来的道士作完法只是淡淡地把这只盒子留下,除了交待“莫再打开”外,就再也没有作过多解释。

  陆一鸣知道父亲将它埋在了后山的一座无主荒坟之中。

  直到父亲过世,他才出于好奇,偷偷挖了出来。

  但一直也没有敢将它打开。

  他轻轻摩挲着铜盒的外壳,指尖传来温热的粗糙的触感。

  他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童年的挚友啊,就这样被那个道士封在了里面。

  陆一鸣摸到铜盒边上的那个夹扣。

  犹豫着,迟迟不再动作。

  那个道士,也真是奇怪,明明不准别人打开,却又只用这么简单的夹扣来锁住盒子。

  仿佛在给别人某种暗示。

  眼前似乎浮现出旧日同窗孟林生的样子。

  陆一鸣垂下眼帘,薄唇抿成了一条线。

  手指微微颤抖。

  父亲,对不起。

  我明明答应过你要做个好人的。

  耳边响起昨夜花莫言在这个客栈二楼的房间里,同老头子的对话。

  原来……

  这个曹夫子就是消失已久的莫老道!

  当下除了惊恐,便只剩愤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何竟能在花莫言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醒过来,更不知道为什么莫老道变了个模样……

  但陆一鸣除了不惊动花莫言、默默旁观,什么也没办法做。

  ——我得想想法子,把陆少爷给做了,先占了这副皮囊解了封再说。

  花莫言这句话言犹在耳。

  如骨中蛆,肉中刺,让人浑身难受。

  心头积起的怒火,驱动着胆气。

  陆一鸣咬咬牙,横下心肠。

  林生,你在九泉之下,也莫要怪我。

  若是再任由他们胡来,还不知道要怎么个死法。

  我可不能坐以待毙。

  他用颤抖着的大挴指,轻轻扳开了铜盒侧边的夹扣。

  再用食指和中指拉开盒子。

  屏住呼吸,低头看去。

  ——盒子中间空无一物。

  连股气也没有。

  陆一鸣怔了怔。

  难道竟然被那个道士给骗了这么多年?

  正当他内心有什么正要轰然崩塌的时候,一个熟悉而清脆的童子音在盒子里响了起来。

  “一鸣,一鸣……!我终于出来啦!肚子好饿……”

  陆一鸣一颗心揪起来又重新放了回去。

  “青城啊。”

  他呼出一口气,把嘴唇贴近铜盒,轻轻地说:“刚才那个老头子,你记得的吧?”

  “记得。”铜盒里的声音答道。

  “把他……”陆一鸣停顿了一下,声音低哑、咬牙切齿地道,“吃干净。”

  他缓缓地补充道:“吃完,你就不会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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