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嫡位

　　光熙三年十月初三，就在皇帝迎娶海西新后一个月后，我便穿着鲜红的喜袍，在一众人的拥簇下，上了花轿。

　　照理说，睿亲王宇文佑鸿身为皇帝长子，身份贵重异常，其大婚诸事本不该如此匆忙行事——至少婚期应该在宫中降旨半年后，方可行大婚典礼。然而，宫城里似乎是为了表示对海西和中原的倚重，赐婚的旨意不足一个月，宫中便把诸事都打理妥当，单等一乘花轿将我抬入睿王府，便算是大功告成。

　　皇家决定如此，身为人臣的许家自然是只有附和的份儿。于是，在那个飘着濛濛细雨的清晨，我头一次梳起了百鸟朝凤髻，依着宫中教引嬷嬷的指点将一件件明晃晃的正红色吉服套在身上。

　　凡大齐国命妇，皆以正红吉服为嫡室之尊，并以橘红吉服为侧室之义。

　　我看着身上极尽耀眼的颜色，心中却倍感沉重。等到那象征亲王妃的五凤黄金簪带到头上后，我不由地叹道：“好重呵。”

　　“嘘，王妃可别说话。”一旁的教引嬷嬷忙瞪了我一眼，“未及合卺之礼，莫听莫言。”

　　我轻轻地咬住自己的舌头——是的，这也是大齐皇室婚嫁的一条规矩。因为跪别父母早在昨夜就完成了，故而今日离家的时候，反而是爹娘需要向我行君臣之礼，而我便只能像一个哑巴一样点头受礼。直到在洞房行合卺之礼的时候，才能开口说话。

　　可是，皇帝大婚之时，也在承乾宫门口与皇后浅谈了几句呵！这些规矩，大约对天子是没有用的吧。

　　我正胡乱想着，不觉已经到了出门的吉时。外面的锣鼓声愈来愈明显，想来睿亲王已经骑马到了府门口。教引嬷嬷脸上略微有些惊慌，便催着喜娘赶紧带我起身，并给我蒙上盖头。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只玩偶一样，被人簇拥着推到了闺房的门口。紧接着，一方喜帕盖在了我的头上，一条由睿亲王牵引的红绸亦随后放到了我的手上。我只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拽住了那段红绸，私下里，却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搭着素卿的手腕，似乎是一松开，就会变成迷失方向的孩子。

　　因为，在喜帕蒙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屋外细雨蒙蒙的灰暗，这样的颜色让我害怕，惶恐，甚至不安了起来。

　　轿子吱吱呀呀地晃着，似是时间不长，我便听到周遭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还没等我松下一口气来，便听得人来人往的声音又嘈杂了不少。

　　想来，这就是睿亲王的府邸了——毕竟睿亲王亦是当今皇帝长子，就算是续弦再娶，门生旧故只怕也巴不得一声儿地过来道贺。

　　然而热闹总是男人们的，我只随着睿亲王进了正堂，将礼仪一一行过。新婚当日，我是不必进宫叩见帝后的，故而眼下便没了别的事情，只由着嬷嬷和下女们将我拥进了内宅寝室，直到夜幕降临，再与睿亲王行合卺之礼。

　　我不知道旁人的婚礼是不是都是如此，但对于我来说，到底是自小在皇觉寺坐禅都坐不住的。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我便悄悄儿地拽了拽素卿的衣角。素卿会意，只找了个由头打发了嬷嬷们，这才凑近我轻声道：“小姐要什么？”

　　“王爷还有多久才能回来呢？”我亦是不敢大声，生怕外头的嬷嬷听到什么，“终不能一直这么干坐着。”

　　素卿低声笑了一下，方道：“小姐急了么？这还早呢。奴婢瞧着日头刚刚偏西，只怕还得有一阵子呢。”

　　我已是有些不耐烦了，便道：“来来回回这么多人，也不怕宫里头忌讳。”

　　素卿大约猜到了我的心思，便试着岔开我的想头：“小姐是不是饿了？奴婢给您找点点心？”

　　我想了一刻，总是有些泄气：“算了罢，吃喝亦是不合规矩，没得让人抓住把柄，万一……等下我要小解，那就更麻烦了。”

　　素卿想了想道：“那小姐靠在这床边打个瞌睡吧，大早上起来，也是累得紧。奴婢给您看着，绝坏不了您的发髻。”

　　我点点头，正要找个稳当的边沿靠上，却听窗外隐约传来了嬷嬷的声音——

　　“哎哟，这会子还早呢，你们这时候过来作甚么。”

　　我猛地一精神，亦示意素卿去门口悄悄儿看一眼。然而还没等素卿俏没声儿地走到门口，就听得一把婉转的女声道：“这是方才赵孺子让送来的，说王爷前院的应酬快结束了，先让后头预备着。”

　　“沈姑娘，我说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合卺用的东西还没送来，巴巴地送沐浴的东西来，难不成你们都候在这里不去前院帮忙么？得了得了，这东西再等一个时辰送来都不迟呢。”

　　“嬷嬷，今儿前院本身就人多，赵孺子也是怕后手不接才……”

　　“姑奶奶你小点声吧，什么赵孺子！屋里头坐帐的那位才是将来睿亲王府的正经主子，一迭声在这儿叫了，也不怕里头听了吃心，就会给你主子做祸。”

　　我听着这两人的争执，渐渐地也没了兴趣，便招手叫素卿近前来，低声问道：“这个赵孺子是什么来头，之前你听人说过吗？”

　　素卿很是不在意，只轻轻笑道：“没什么的，就是睿亲王身边的一个侍妾罢了。小姐您也知道的，凡太子宫和亲王府的姬妾统共也就两级，有子的晋封良娣，无子也就是孺子。睿王府这几年子嗣不多，也就是之前的废妃有个一岁多的儿子罢了。”

　　“什么？申媛是有儿子的？”我一惊，“这事儿怎么早先你不说？”

　　“嘘嘘，小姐，您小点声！”素卿见我声音开始抬高，忙低声劝道，“这事儿老爷不让告诉您，说是怕您知道了心绪不安。不管怎么说，申家那位已经都不是嫡妃了，您把那孩子接到身边来养着，也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样！”我气急，但却不敢抬高了声音，幸而屋外头的争执还没结束，没人发现我们在屋中窃窃私语，“申家现在还有一位额驸，况且……况且申媛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处境我都不知道，怎的就把她的孩子接到身边养着？万一将来这孩子大了，反咬我一口怎么办？！”

　　“小姐，您……”

　　“吵吵嚷嚷的作甚么呢？！都在外头站着，像什么样子！”

　　素卿劝我的话刚说到了一般，便听得外头一声沉稳的男声响起。外头瞬间响起的请安声使我准确无误地判断出睿亲王的到来。我顺着盖头的边缘偷眼看去，只觉得天色仍旧很亮。难道这时候就要行合卺之礼了么？

　　想到这里，我不由地深吸了几口气，偷偷地整了整发髻。不一刻，房门便被推开，喜娘和嬷嬷先涌了进来。很快，所有人都按次序站好，素卿亦是站在了离我远一些的地方垂手侍立。我瞧着一双绣着团龙的靴子渐渐走近我的身边，不一刻，喜帕便被摘了去。

　　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到睿亲王的模样，亦是我长久以来可以如此坦然正视的一个男人。他的脸上有种不辨喜怒的威严感，这样的感觉让我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他却似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合，只淡然地在我身侧坐下，由着嬷嬷们一次次上了共进的吃食。末了，嬷嬷们捧来了一樽双杯连通的合欢酒，我们各饮了一口，便算是礼成。

　　接下来，大约是与我卸妆的时候了，然而此时天色尚早，不等嬷嬷们开口问什么，睿亲王便先摆摆手道：“都下去吧，让我们安安生生歇一会儿。”

　　于是，一时间，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我们两个。这当口，整个屋子都安静得有些可怕，我尽力抑制住自己的喘息声，生怕一个不留神，便会打破这样的平静。

　　“累了么？”

　　睿亲王突然开口，倒是唬了我一跳，我连忙把那个差点脱口而出的“啊”压了下去，改口道：“还好。”

　　“倒是辛苦你了。”睿亲王说着，把他的手覆在了我的手上，我知道自己此时已是紧张地要命，只觉得他的手甚是滚烫，睿亲王亦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妥，有些好笑道，“怎么，就紧张成这样？”

　　我不知该说什么，便只好勉强笑了笑，微微低了头。睿亲王倒是比我轻松地多，他顺势握住了我的手道：“王府里的人不多，想来，打理起来并没有那么困难。你年纪还小，若是有什么不懂得，和管家多参详参详便是。他是跟着爷的老人了，凡事都有思量。”

　　“是，”我点头道，“妾身记下了。”

　　“在府里，爷没那么多忌讳。私下里，你叫爷的名讳也可以。”

　　“是。”

　　“你的闺名，太后说过一次，不过爷没记住。你可有表字么？”

　　“妾身是女儿家，并无表字。”我顿了顿，方才意识到他并不知我的闺名，“妾身名静岚，山静松岚远，便是妾身的名字。”

　　“令狐楚的诗，意头很与你相衬。”睿亲王笑了笑，继而沉声道，“许家亦是诗书礼乐大家，想来你幼承庭训，亦是极为懂事的。有件事情，爷还是要先说给你——申媛，她人还在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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