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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妈只生过两个孩子,我和我的姐姐心萍。我姐姐因为生得美,很受那个人的宠爱,他最爱带她骑马。可是我十岁时,她便死于肺病。我长得不像我姐姐,样子不像、脾气也不像,那个人也总是嫌弃我举止毛躁。我不想称那个人为父亲,他扔下我和妈妈就那么消失了。还有老家的若萍、念萍、又萍、爱萍,都被那个人丢下了,也许他只爱心萍一个女儿。若是姐姐还在,也许我和妈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无情地遗忘在脑后。至少因为心萍,我和妈多少还有些存在的价值。”

  何书桓翻过日记本的其中一页,看到上面的点点泪痕,下半页被人胡乱撕去了,可能是写日记的当事人觉得太过难堪,连自己都无法面对自己难堪的心情。

  虽然理智和一向接受的绅士教育一再提醒他,作为一个文明的人他不应该随意动前任屋主无意中留下的物品。他最好是把这本日记本送到房东姚太太那里,或许她有办法联络到这本日记的主人。

  但是他的情感却毫无疑问地战胜了理智,于是他翻过这一页,继续看下去。中间有几张纸被人撕破了,再往后翻几页,又有语焉不详的一段话。

  “那个人把我妈抢来了,却又抛弃她,他让我出生了,却又不管我!我有父亲吗?我还不如没有父亲!”

  字迹凌乱,力透纸背,看得出写下这句话的人当时正是心烦意乱。

  “这家房东先生去世了,我看房东的女儿就像在看自己。不过她比我幸运,至少她的父亲还给她留下一个家,一座房子。可是我呢,我和妈连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

  “妈说要带我去找那个人,我觉得很可厌,可是我没办法说服她。虽然她不说,但是我知道从老家带来的钱快花光了。有一个老家来的人,曾经是那个人的属下,他告诉我们,那个人现在住在鹿城租界的大洋房里。妈很高兴,她越发下定决心要去找那个人。她说我应该和那个人生活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不可能的,有雪姨在,他能丢下我和妈一次,也会丢下第二次。难道我们还要像癞皮狗一样一次一次地赖着他吗?”

  接下来记录的是一些无意义的心情,满纸充斥着苦闷和痛苦。何书桓还想在继续翻,却发现后面没有任何内容了,剩下的都是空白页。

  他在脑海中搜寻前任租客的样子,他们曾经在姚先生的葬礼上,短暂见过一次。那是一对很安静的母女,女儿梳着两根麻花辫,低着头,很沉默,几乎从不说话。

  这是何书桓脑海中仅残留的印象,但是看完这本日记本,他突然能够理解她了,能够明白她了,如果她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中,有一对关爱她的父母,也许她也会像其他女孩一样笑容明媚,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零花钱不够,不能买大新百货新出的漂亮帽子。

  或者她还能像姚纤纤一样,虽然日子过得有几分艰难,但是却拥有强大的生命力,不惧怕任何的挫折。

  像一个素未谋面的笔友,何书桓突然单方面深入了一个女孩的内心,他知道了她最深刻的秘密,便对她产生了最大的好奇和同理心。

  “书桓,你在看什么?”杜飞突然用力拍了一下何书桓的肩膀。何书桓愣了一下,回过神连忙把日记本收到抽屉里。

  杜飞在他对面坐下,一脸笑嘻嘻地问:“晚上你有空吗?帮我洗几张照片。”

  “你又把自己的工作推给我,那你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何书桓眉头一皱问道。

  杜飞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地飞快站起来说道:“是好朋友就帮帮忙!就这么说定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去看何书桓的表情,脚下飞快地溜走了。何书桓拿着手上的相机,只剩一脸哭笑不得。

  ……

  李嬷嬷从外头提着一袋米回来,站在院子里喘气,对姚太太抱怨道:“街上的米铺又涨价了!这样下去可不得了。”

  “白菜也涨价了吗?”姚太太微蹙眉细问道。

  “那倒没有,谁家没有白菜帮子,这种贱物不值几个钱,涨也涨不到哪去。”

  “那就好。”

  “那也不能光吃菜,孩子们都正长身体……”

  一主一仆又犯起愁来。

  报纸上关于南北局势的报道越来越多,甚至有作者写文章互相攻伐出几分火药味来。政府的态度也越来越微妙,到南方军队宣布划九州江而治,组建新政府任命新官员,北方彻底慌了,更乱了起来。许多心思灵活的人看出苗头,纷纷举家南下。

  鹿城日报的主编,趁机写信一再邀请韩秀儿南下,韩秀儿几经犹豫,处理了家中的财务又了结了官司,不再有其他挂碍便干脆收拾行囊,轻装简行地离开了青城。

  韩秀儿没有同姚纤纤辞行,只是让王梦涛转交了一封信给她,信上留了鹿城日报的地址,让她有机会便来找她。韩秀儿实在不喜欢分别的场景,就不亲自来道别了。

  王梦涛苦笑:“秀儿姐一向是这种潇洒地作风,来去总是匆匆,行事经常让人十分意外。她最讨厌别人做事黏黏糊糊了。”

  姚纤纤微微一笑,深有同感地点头。

  想起最近纷乱的局势,姚纤纤莫名记起张鹤白曾经的郑重提醒,不禁抬头问他:“你家如今的处境是不是有些困难?”

  王梦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摇了摇头。

  “困难倒不至于。有时候我真搞不懂政治这种东西……”他话中有未尽之意,都化作无限的叹息。

  “不过生活还是得继续,不管是哭还是笑,总得过完这一天。”王梦涛露出轻松的笑来,故作无奈地耸耸肩。

  看他还会自我调侃,姚纤纤便放心了,也许局势还尚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他变魔术般拿出一个盖着棉布的小篮筐,放在桌上。姚纤纤好奇地抬眸看他。

  他故作高深道:“上次听你说簌簌喜欢小白狗,刚好我妈养的狗最近生了几只白色的小狗,颜色如雪十分漂亮,我想你肯定也会喜欢的,便带了一只过来。”

  姚纤纤掀开篮子上的棉布,往里瞧。浑身洁白没有一丝杂质的小狗乖巧地卧在小窝里,发现姚纤纤的动作,温润的黑眼睛瞅了她一眼。

  姚纤纤伸手碰了碰它的头,它便拿鼻尖追着她的手指头不停嗅。

  “它是不是肚子饿了?”姚纤纤满脸兴趣地问道。

  王梦涛显然也不懂,一下子被问倒了。姚纤纤看着他窘迫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你就这么把它送给簌簌养,我怕她养不好呢!不然你还是带回去吧!”

  王梦涛一下子着急了:“送出去的东西,怎么好再拿回来。”

  发现姚纤纤一直看着他发笑,他突然反应过来,她只是在开玩笑,顿时一脸哭笑不得:“连你都学会戏弄人了。”

  姚簌簌耳朵很尖,循着微弱的狗叫声,竟然找到了客厅来。

  她一下子惊喜地朝小狗扑过去,把小狗搂在怀里,十分亲热地吻它头顶的毛发。

  接着也不问在场人的意见,自顾自地说道:“我给小狗倒牛奶。”

  “簌簌,你忘记一件事情了,你谢过这位哥哥了吗?这是他家的小狗。”姚纤纤提醒妹妹。

  姚簌簌抱着小狗转回头,跑到王梦涛跟前,认真看着他的脸,小声说道:“谢谢叔叔的小狗。”

  说完,十分害羞地跑了出去。

  叔叔?王梦涛一脸不知该作何反应的表情。姚纤纤又被他逗乐了。趁着姚纤纤心情不错的样子,王梦涛又邀请她周末一起去看电影。

  姚纤纤一脸若有所思,但却摇了摇头,轻声道:“我身上的守孝期还没过,恐怕不能去看电影了。”

  王梦涛顿时尴尬地“咦”了一声,在国外的时间久了,回国后身边很多人都是崇尚西式礼仪,他差点都忘记了国人的守孝期时间不仅漫长,而且不允许在期间行乐。

  王梦涛满脸懊恼,连忙歉意地说道:“对不起,是我疏忽了这一点。”

  他今天真是出师不利,举止就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孩子,但是每次被姚纤纤清亮的眼神一瞅,他就瞬间忘记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也许白涛说得没错,他真的中毒了,而且中毒得越来越深。可惜对方似乎一直对他的态度都十分冷静,在她平静的目光下,他每次都不得不把涌到唇边的话咽回去,总觉得时机不对,总觉得还是要再等一等。

  他害怕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会吓到对方,更怕连朋友都没得做了。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他已经许久不曾体验了。

  王梦涛满腹郁闷地瞅了姚纤纤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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