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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身契


  前世夏侯昭便知道,自己两个陪读的性格天差地别。王雪柳看着散漫,其实是一个颇有主意的人,一旦认定了的事情,旁人再难以劝动。

  而裴云则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

  如今情势已经十分明显,她入不得□□,单凭自己的力量也寻不到一个可心的丈夫。那么沈泰容恐怕是她最好的去处了,唯一的障碍自然是乐阳长公主。

  但初怀公主提出的筹码,便是为她扫清面前的障碍。

  裴云心思急转,权衡利弊,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但她实在不知初怀公主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不免有些狐疑,只含糊道:“臣女感佩沈小郎君的忠义,如蒙不弃,愿以卑贱之躯奉之。”

  她这话说得甚有技巧,仿佛她是感动于沈泰容的痴情方才应了。夏侯昭早知她是这般无耻的人,并不在意,倒是严瑜看了她一眼,心里忽然明白当初夏侯昭当初为何要冷落这个人了。

  夏侯昭不耐烦和裴云啰嗦,点点头道:“你既应了,那便把阿卉的卖身契交出来吧。”

  裴云大吃一惊。她万万没有想到,初怀公主所说的交易,竟是问她要阿卉的卖身契。这阿卉不是旁人,正是她送到沈泰容身边的侍妾。确如夏侯昭所料,她为了以防万一,一直没有将阿卉的卖身契交给沈泰容,而是随身带着。

  她勉强笑道:“既然公主殿下许了臣女这样大的恩典,臣女自然倾力回报殿下。只是这阿卉不过一个小小的婢女,如何值得殿下索要?”

  夏侯昭似笑非笑地道:“孤应了莫纳律小姐的母亲,一定要将害死她女儿的凶手交到她手上。李氏已然向孤说明,阿卉以口舌害了莫纳律小姐。这婢女虽然身份低微,如今却已经到了乐阳长公主的府上。孤思来想去,裴小姐这样的谨慎之人,多半还留着她的身契。”

  裴云连忙撇清道:“这……臣女实不知情!”

  夏侯昭叹道:“若是没有身契,提不到阿卉,难免有人会疑心她是受人指使。”

  裴云看了夏侯昭一眼,默默地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呈给夏侯昭。夏侯昭还没有伸手,一旁的严瑜已经快步走上前来,接了过去。他展开那张纸一看,果然是一个名唤“阿卉”的婢女的身契。

  “臣女虽然不知殿下从何处得知阿卉的姓名,但还望殿下明鉴,臣女留着这张身契,只是怕她对沈将军不利。至于她和莫纳律小姐的纠葛,臣女从未听说过。”裴云既然打定主意要嫁给沈泰容,提到他的名字时立刻便带了几分深情。

  夏侯昭笑道:“孤自然知道裴小姐的深意。想来你也不会希望自己和沈将军成婚时,两人之间还夹着一个妾室吧。”

  裴云一怔,夏侯昭这样问。她既不能假做贤惠,说自己不介意沈泰容三妻四妾,毕竟她已经捏着身契一事,就已经说明她在防备着阿卉。但她也不能真的应了夏侯昭的话,否则方才那番做作,岂不是白费了功夫。一时两难,她只得垂了头,假做娇羞之态。

  风荷送了裴云离开,夏侯昭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前世裴云可是硬生生地将阿卉塞到了沈泰容身边,甚至直到夏侯昭离世的那一日,阿卉还好好地做着沈将军的妾室呢。想来那时的裴淑妃,可不在意夏侯昭的内心有什么感受。

  严瑜拿了身契道:“殿下,我即刻带人去乐阳长公主府上拿人。”他听夏侯昭对沈泰容的妾室这般了解,心中本有几分不乐意,但此刻看到夏侯昭脸上显出了疲倦神色,又有些担忧,只想着赶快将手头的事情办完了,好送她回宫休息。

  重生已久,夏侯昭不过因为陡然见到裴云而勾起了几丝过去的回忆,须臾之间便放下了。她笑着道:“这等麻烦事怎么能自己去做。”

  她这一笑,严瑜便松了一口气,道:“那殿下可有妙策?”

  “既然是沈泰容的妾室,那就让他自己去提人。派人拿着这身契送到虎贲军,顺便让裴云给他写个字条,他自会替咱们办得妥妥当当。他出面也免得让姑母不高兴,”夏侯昭站了起来,道,“方才光顾着看裴云演戏了,这长秋寺的兰花还没有好好欣赏一番。”说着便缓步踱入花丛之中,方才身上那些微的郁气,早就散的一干二净。

  “咱们”两个字让严瑜的心跳了一跳,他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道:“想来等殿下回了宫,沈校尉便会将人送到了。”

  因虎贲军兼管着帝京城内的日常巡卫,故而其军府设在了天枢宫与洛阳府尹的官署之间。

  自王晋担任虎贲军中郎将以来,该军秉持着“大燕军中上三军无敌,上三军中虎贲军最牛”的信念,将整个军府装饰得霸气侧漏。虎贲军军府不仅有比别军大一圈的号角,还有能裹起十几人的军旗,连军府门前守卫的将士,看上去也都比其他军壮几分似的。

  若不是幕僚再三劝阻,王晋还准备将虎贲军军服上的猛虎都换成赤金打造的眼睛。

  试想一下,在帝京茫茫的暗夜之中,一队虎贲军趁着如墨的夜色掩杀,哦不,巡逻过来,每一个将士军服上绣着的猛虎皆双目发亮,盗贼宵小望之生畏,岂不快哉!

  王晋甚至让人先给几位高级将领试着做了一身这样的金瞳军服,结果因为一名副将家的小儿啼哭不止,说什么也不肯亲近当值归来的父亲而作罢。

  此策不行,王晋又生一策。他专门请画师绘制了一幅丈余的猛虎下山图,挂在了虎贲军军府的中堂之上。

  每当他召集众将议事之时,画上猛虎,画下“孤狼”,一起注视着待命的将领,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此刻站在王晋面前禀告事情的小校,就充分体会到了这种煎熬的滋味,甚至连王晋方才的问话都没听清,低了头只顾着发抖了。

  斜倚在靠几之上的王晋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幕僚,那幕僚怨念地看了一眼王晋,不得不将他刚刚的问话重复了一遍:“中郎将大人是问,到底是谁给沈校尉送的信?”

  小校两股战战,嗫嚅几次方才将一句话顺了下来,道:“确是初怀公主殿下派人送的信。那人……那人穿着墨雪服,还带着墨雪剑。”

  “噢——”王晋拖长声音,欣赏了一番小校有节奏的抖动之后,又问了一句,“然后沈校尉就带着一队人马冲出去了?”

  “正……正是。”这小校原是沈明送给沈泰容的亲兵,沈泰容进入虎贲军担任校尉之后,他便与其他十几名亲卫一并归到了虎贲军,日常也是跟着沈泰容巡视城防,甚少与中郎将王晋打交道。

  但有关王晋一怒之下责打士卒几十军棍的小道消息可听了不少,因此每当王晋发出一声质问,这小校便如寒风中的芦苇杆一般抖动一阵。

  他其实想多了。王晋才懒得□□于他,又问了沈泰容的去向,就摆了摆手让他退下了。

  旁边的幕僚道:“沈校尉接了初怀公主的信,却带着人回了乐阳长公主府,此事甚是蹊跷。明公莫若派人去长公主府探问一二?”

  王晋一把提起放在一旁的长矛道:“沈家的浑水可趟不得。若不是他在我麾下任职,我宁可把耳朵堵起来也不想听一个‘沈’字。”

  幕僚唏嘘道:“明公这几年不易啊。这沈小公子简直就是个麻烦。若不是当初阿莫林将军跑得快,这麻烦也落不到咱们这里。”

  “可不是吗。”王晋也叹息了一声。那年初怀公主拜师研习政事,秦王领旨就藩,他的陪读沈泰容就没了着落。乐阳长公主央了圣上,要将沈泰容送到上三军中历练。

  神策军常年驻守天枢宫,在乐阳长公主看来自是最好的选择。但神策军中郎将陈睿是曾经上奏弹劾过沈明的,把沈泰容放在这里,乐阳长公主不安心。

  羽林军中郎将阿莫林其妻虽然亲近初怀公主,但他手下的几万西羌百姓,还隶属于沈明管辖,想来不敢亏待沈泰容。羽林军负责保护闲散的宗室以及帝京周边的皇陵,虽然不是什么美差,但胜在平稳事闲。乐阳长公主打的主意,便是将沈泰容送到这里。

  谁知她还没开口,就听说阿莫林奉了圣旨,护送沈德太妃和通令克去探望被幽禁的庶人郑了。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

  如此一来,乐阳长公主只好有些不情愿地将儿子托付给了王晋。

  殊不知她不情愿,王晋比她更不情愿。这虎贲军是王晋花费了无数心血打造的一支虎狼之师,如今却被塞进来一个娇滴滴的公子哥,简直不知所谓!听说还是一个爱和人比箭的公子哥,这没上过战场的箭术,有什么好比,这是小儿得志!

  “明公!您就忍忍吧。为了虎贲军的大业!”四个幕僚分别拉住王晋的胳膊和腿,方才阻止了他想要冲到太极宫请圣上收回成命的行为。

  王晋面对着中堂上悬挂的猛虎图,双目含泪,道:“罢了,昔日勾践能卧薪尝胆,最终一雪前耻。我王晋也能忍辱负重,苟且偷生!”

  几个幕僚纷纷放开他,无奈道:“明公,这又不是让您去当沈泰容的部下……就当哄孩子玩便是了。”

  于是自打沈泰容来了虎贲军,王晋就使出了十二分的优容待之,不仅时常夸赞沈泰容年少有为,还常常拿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来与之商议,以示重视。

  沈泰容趁着巡防间隙去私会哪个女子并不重要,只要他别给虎贲军惹出麻烦来就好。

  王晋的几个幕僚每次替他给圣上写奏表,都会在结尾大大夸赞一番沈泰容,只盼着这位公子爷能赶快高升离开此地,以免逼疯了自家的明公。

  带兵去长公主府自是大事,更何况沈泰容走之前竟然都没有亲自向王晋禀告此处,只是派了一个不经事的小校来知会了一声。若按燕军军规,王晋足可以将他免职了。

  王晋畅想了下将沈泰容免职后的顺畅生活,终于还是在幕僚谴责的眼神中放弃了这个打算。但他也并不准备去掺和乐阳长公主府的事情,说不定长公主殿下正好缺个顶缸的人,他王晋可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

  看沈泰容的架势,肯定是朝着自己家去了。想来真发生什么大事,乐阳长公主也会为她这个儿子遮掩下来吧。自己就不操这个心了。

  王晋打定主意,干脆带了一队人去西郊找国巫去了——雪柳的婚期要延后,不如就请国巫算个吉利日子吧。

  他这一走,乐阳长公主派来的人到了虎贲军军府,便扑了个空,只得垂头回去复命了。

  乐阳长公主得到回报,情知今日是拦不住沈泰容了。此刻暴怒的沈明正站在堂上与儿子对峙,乐阳长公主素来不愿插手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情,本想着请来王晋,以擅自动用虎贲军之名,将沈泰容带走。却不料王晋竟然未卜先知,一早躲了出去。听着堂上越来越大的争吵声,她只得叹了一口气,忍着胸中的恶心走了进去。

  沈泰容一字一句地对他父亲道:“父亲,您也曾有深爱之人,为什么今日却不理解儿子的苦衷?”

  沈明却已经看到了乐阳长公主的身影,厉声道:“放肆!当着你母亲的面,你胡说什么?”

  这一幕是多么的熟悉,乐阳长公主自嘲地笑了一下。

  沈泰容这才知道她过来了,白玉一样的面庞涨得紫红,半晌方喏喏道:“母亲,我不是那个意思。”

  乐阳长公主的耳边忽然想起一个温柔的声音:“乐阳,李家三郎虽然算不得出众,但沈家这个男子更不是你的良配。”沈贵妃面带忧愁地劝告自己的小女儿,她只得这一个女儿,怎么忍心让她嫁给南朝投降的皇族呢?

  然而乐阳长公主没有听母亲的话,一意孤行,终究落到如今的地步。已经魂归赤山的母亲,可还在为她担忧?

  但她不能后悔,否则那些昔年曾经嘲笑过她的人会笑得更加疯狂。她只有一步一步接着走下去,挺直了背,让那些人再也笑不出来。

  乐阳长公主慢慢走到沈泰容身边,温言道:“我儿莫慌,母亲知道你是无意的。”只是无意间说出的话,恐怕才是那个人最真心的话吧,也正因为无意,才更加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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