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归梦难期 > 第8章 桀城辛秘

第8章 桀城辛秘


  午后惠风和畅,我们身处悬崖,眼前是广袤的山川,青葱绵延直至天边,而身后来时的路,曲折绕进幽深的荒林,仿佛没有尽头。所以当江流来告诉我们临近桀城的时候,我和尚婉撇撇嘴,实在难以接受。

  可是转过一方崖角,视线里却赫然腾出一座气势恢宏的城池,顺着山势一直向远处扩展,我们停在崖上,竟一眼望不到边界。

  阳光从远方渐渐漫过来,刺破山林间愈发清透的薄雾,风轻快地攀了枝叶,在马蹄声中哗哗作响。

  心底下忽然升起一种对人烟气息的渴望,千百年来,我从未体会过。

  自远古天地初开,人这类生物便习惯群居一处,这样一来,世人命运往往相互牵连,比如某人命簿上有一笔窃人财物,那定会有另一个人注定被偷,这就好像若是谈到出轨,一定会涉及三个人,偶尔牵连三家人,闹得大一点的牵连三城人,总之一个人是肯定做不到出轨这样高难度动作的。

  呃,我是想说,人的命运往往错综复杂互相交合难以预见。就像我们也不知道会遇到一群捕鸟的农夫,会与一方城主有了瓜葛。

  救下小乌也不过只是个契机,事情始末是这样的。

  我们行过树林,听到阵阵鸟羽扑飞声觉得奇怪,自然就寻过去,谁知入目便有四面大网,网中数百只飞鸟挣扎奔扑,场面着实骇人。我心上腾地燃起一把火准备飞身救鸟,尚婉却快我一步,弹指带火,将四方巨网都燃破。

  农夫毕竟没见过世面,自然以为我们是仙神,虽然我们也确是仙神,咳,争相匍匐跪拜,询问中我们得知,是城主下令要捉一种叫蓝羽乌的灵鸟,为了他染病的夫人。

  夫人三年前无故忽然痴傻,不仅没了记忆,智力也如孩童一般,城主用尽了法子都没辙,此番折腾定也是为了她那怪病。答话的那人是这样说的。

  他话音未落,只听树梢传来鸟羽飞声,我们抬眼便见一只蓝色翅叶的飞物停在上空,不大,若收拢双翅应只有巴掌小,通体透蓝,羽毛华美根根分明,在阳光下灼灼闪光,果然是只漂亮的灵鸟。

  小东西转了转晶黑的眼珠,呼扇着翅膀绕我们三人转了一圈,歪了歪蜷指大的脑袋,竟停在了江流来肩上。我不禁赞叹,莽莽世间,竟有如此神奇之物!当然,那时我并未想到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自己——见识短浅。

  本着维护世间和平的原则,我们自然是要救下这只小鸟,却又不能任那些农夫承担罪责,便只好答应去会会他们的城主。

  人是要见,却又找不出名目,总不能人家城主慢悠悠喝着茶,我们三个突然跳到他眼前,万一遇上心理承受力不强的,吓出个魂归离恨天怎么办。我和尚婉抓耳挠腮苦想计策,一时间陷入困境。

  却见江流来不紧不慢取出一封信函,是他素来的风格:“长师忧心我们路途长远遇事凶险,早给这一路的长者都写了函书,其中一封,便是给城主的。”

  摆出来,龙飞凤舞七个大字:桀城主商越亲启……

  原来仲殊不是只给了瘦马啊。

  站在城门下,尚婉激愤道:“桀城这名字一听就血腥暴力,城主定不是善类!”江流来思索良久,点点头:“桀城名字残暴,似乎以前也听人说过。这样看的想来不只尚姑娘。”

  我若有所思,抬眼望了城门上方那两个硕大的石刻字,倒真想见见这位城主,见见他那染上怪病的夫人。

  入目是层层叠攒的烟云苍山,明净长河自山色深处绕出,天空倒映水中,如同一幅幽雅的山水长练,而此间花香随风衣带随风,又将这图布揽活过来。

  一队人马自河外阔道行过,队首人衣着华贵,墨紫长袍色泽纯正,襟口繁复的云龙纹金丝细挑,虽是窄袖行装,却收不住他周身汹涌的矜贵气。尚婉讲过的故事里,大款都是这种扮相,我不禁多留意了两眼。

  长河蓦地雾气渺杳,有歌声隐约自雾气深处传出,唱词不明。那人忽然招手呼停掣马观望,隐约见得雾里有白衣美人,如泻的青丝浮垂,骑白马踏波而来。

  白色身影近了,缠绕天地的丝雾顷刻散去,河中骑马的美人却成了个揺橹姑娘,唱的是山林野歌,欢快清泠。再近些,泼墨长发也能看清,身着的变成水色衣裙,裙摆扶风扬起犹如空灵飞蝶。

  而她回头那一眼眸中含笑,融化了千秋万岁的寂寞时光。

  传说,若是前世错失了恋人,固执的魂便忍了蚀骨灼心的地狱鬼火,自阴地逃出,在雨天里游荡思寻。她们会沿着河迹寻溯,唱词意不明的悲歌。

  若是这时有一场雨就好了。他这样想着。

  而他不知,众人眼中,一个墨紫身影扬鞭策马踏水而去,早已被那一笑蛊惑……

  如此荒诞的邂逅。

  如此荒唐的梦。

  我不懂,如果按江流来的说法,做梦应该做我自己的事才对啊,可这梦里的两个人跟我哪有什么关系,所以见到真人时,不禁吓了一跳。

  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无论是眉眼,还是那份汹涌的矜贵气,面前的男子都跟梦里一模一样。我揉了揉眼睛,发现他只是换了件玄色袍子,身边多了个依着的瘦弱背影。

  此时我们站在城主府地势天然的后花园,将寒的深秋万木呈凋,园中一株阔叶树却枝繁叶茂,枝桠间甚至开出大朵馥郁的水色花,秋风中花瓣宛转四处铺洒,一条清澈山溪沿着绵延衰草绕过,溪上一层薄花,恰似一支悠扬缠绵的笛曲。

  那个依傍他的身影转过来,不问来人,先自笑开。笑容干净,竟也是摇橹姑娘的面孔。

  原来那场梦,梦的就是他们两人?后来呢,他们怎样走到一起了?

  “清归来的江师父?”玄衣男子望过来,眉眼一挑,“我便是这桀城之主,商越。”

  好一个傲气的挑眼。

  我甚至不知这段对话如何开始如何结束,只见商越来回踱步,始终不出身边姑娘半尺,那姑娘始终微笑着,犹如无知孩童天真不谙世事,吸引了我全部注意。

  有花砰地跌进她手心,她就捧起来认真打量,一定将每片花瓣数清,才欣喜地捧到商越眼前,这时不管谁在说什么做什么,商越都停下来,敛却眉目间的高傲,轻轻笑着,陪她把那朵花再好好看一遍。

  他竟对她这样温柔。

  作为解救蓝羽乌的交换,我应下替夫人治她那怪病。

  商越将我们安置在主府西侧,松下轩廊竹下房,庭院倒是幽静得好。只是城主府院地势实在太宽广,想见上他的面就差翻山越岭了。这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商越其人确实是个大款。

  尚婉在窗前支了一方食架,救下的蓝鸟便安分待在架上,偶尔欢鸣,但更多时候只安静打量我们。

  “苏姑娘为何想要成仙?”这样问我时,江流来正执了一只茶杯,靛釉绷瓷很是可爱,见我迷惑又解释道:“我是说,姑娘看来并无所求,怎么想到要成仙,做个凡世之人,赏山游水不更合姑娘心意?”

  世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看着他,觉得他真是一举一动都那么蕴藉妥帖,他手指弯曲的弧度都那么恰到好处。瞥瞥自己手里的茶杯,总觉得要比他的逊色几分,不走心道:“那流来你呢?你干嘛走这条路?”

  他垂了眼:“我是并无选择,可姑娘不同……”

  “哪里不同。世上事,不正如你们佛家所言,冥冥中自有天命?”我撑着脸笑起来,凑他近些,“你看,若是我们都偏离了轨道,又怎么会遇见,怎么有缘在这里一起喝茶?”

  不知他想没想通,只觉得再看下去我的心脏就要废了,理了衣裙站起来,“那个,我想出去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啊?”

  他只放了茶杯摇头。倒是正在给蓝鸟喂食的尚婉接话:“我跟小乌可真命苦,你俩出去约会,我俩寂寞地守着空闺。”一脸的哀怨仿佛得了仲殊亲传。

  我努力理了理这句话中的人物关系,努力半天最终放弃,只意识到小乌是指架上那只蓝鸟。

  江流来低头目光落在茶水上,声音镇定耳根却飘红:“尚姑娘教我应给它个可唤的称呼,它本名蓝羽乌,我就想,不如就唤作小乌。”嗨,果真还是太年轻,不知脸皮厚才是世间生存之本。可是,羞涩也能羞涩得这么好看,也是没谁了。

  我发现自己在喜欢江流来这条道上真是横刀纵马一往无前,一面觉得这样不好不好,一面又对此毫无办法,曾听北期小婢们聊八卦时感叹,缘分感情这种东西最难逃脱,一旦遇上,与其挣扎不如享受。我此时想想,觉得很有道理。

  尚婉耸耸肩,哀怨地冲我摇头。在未出逃北期,也就是我神志不清期间,有过将北期神水取名小流,将大殿圣树取名阿绿的经历,一度让她无语又无奈,她总嫌弃我如何如何草率,在看到仲殊后,还很惊讶竟有人比我草率,如今再加一个江流来……我实在能理解她的感受,所以决定,蓝羽乌只是对它们种群的称呼这种事,还是不要解释了。

  走出门,我是想再去见商越的,或者再见见那位夫人,既然答应替人治病,总得提前去探探病因。

  可是由于事先对城主府占地面积进行了错误估计,加之我自身本来又稍稍有些缺陷,几个转弯,就不知转去了哪里。果然尚婉不跟在身边,我真是连生活自理都会成问题。

  我正焦急地四处乱窜,这时候隐约飘来水色花的香味,那花我只在后花园见过,许是名贵品种我还以为府中只那一株,此时花香从东院传来,我免不了会好奇几分。

  寻着味过去,竹树掩没的小路尽头一隅独宅,门外荒草杂生藤蔓牵连。我便在这里遇上游月,犹如遇上一段缥缈的风景,遇上一曲恸人的哀音。

  北期风俗一向简约,侍女们长得也就比较简约,像尚婉虽然总自夸漂亮,但其实漂亮得不怎么明显,而我就算是美而不自知的代表……咳,在见到游月之前,我不知道竟会有一个人美得那样淋漓尽致动人心魂。

  东院里水色花树根盘虬,比后花园那株更加高大,看着已经有些年头,此刻无风,枝叶间却源源撒下水色花来,飘飘转转。游月就卧在树下。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游月,只当是个寻常女子,水色衣裙,倾身长发四处散开,落花自她眉睫眼睑间扫过,将她埋没其中。而她那凝雪结霜的赤足上一环铁镣,套着长链一路锁进树里,锈迹斑驳触目惊心。

  这样一个美人,这样一副场景。

  我小心翼翼跨进门去,心疼道:“雾凉,姑娘赤脚不会冷吗?”

  她转过身来,那一眼万水千山过尽的苍凉。

  此时已是傍晚,阳光渐沉,走近些我才看清她脸上有一方面纱,不散的大雾蒙在眸中。她忽然唤我说:“雪竚。竟这般大了?”眼里雾气渐渐散去,有了鲜活的笑容。

  又是那个名字。

  我再走近些,解释清楚:“不不,我不叫雪竚。我姓苏,叫苏河。”

  见她要起身,我心疼她脚上的铁镣伸手想扶,可树后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匹白色龙马,狠狠把我撞开。它撞过我后,又立刻低眉顺目贴着她的额角,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乖巧模样。

  真是世风日下世态炎凉,一匹马居然都有两幅面孔!我愤愤地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可还是要保持风度不能跟它计较,尚婉教过我,当着主人的面宰马跟当着主人的面打狗一样,都算作不道德。

  她抚着它的鬃毛,慈爱哄道:“故,那是雪竚啊,傻孩子。”

  那匹俊逸高大的龙马若有所思上下打量我,额间螺旋独角优美雅致,一双漂亮的眸子眨呀眨地,良久,不顾我眼底的怨怒,低下头凑过来在我颈前轻蹭。

  恍然间脑海闪过一个画面,有漂亮女子坐在雾里树下,水色花碎了满肩,她微笑着看过来,一匹小马驹卧在我怀里撒娇,雪白细鬃蹭着我掌心。

  这样强烈的熟悉感。仿佛有什么已经濒临封绝的渠口,等不及要喷薄而出。可脑子里只有些破碎片段,一晃而过再晃而过,没有更多。

  这该是一场梦的,水色花坟落花老树,灵逸龙马树下女子,就连整个东院,都该是场梦!可它真真切切就在眼前,像她的声音在脑海里反复响着:

  雪竚,雪竚,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那时她追着我离开的步子,被脚下的锁链牵制住,只好站在树阴边际唤我名字:“苏河姑娘,你能常来看我吗?”

  我点头答,好啊。

  可她是谁呢?

  我不曾见过谁眼里弥漫大雾,她会是谁?


  (https://www.biqudu.com/50_50304/2628599.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biqud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