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零章. 人与人心,龙与龙骨 1
深邃的天色在淅沥春雨中显得混沌而苍茫，斜风裹挟着细雨打在衢道石板上、打在屋舍瓦檐上、打在草木花叶上，水珠映着波光，似乎给眼前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层虚幻光晕，依稀斑斓。
其实此刻不过正午时分，只是忽如其来的阴雨昏暗了天空，才使得黑昼溟濛仿佛长夜一般，餐桌上，长久习惯形成的生物钟提醒着众人该动筷子了，只是气氛诡异压抑，无人先于抬手。
华发生了不少的老人身上还穿着铸剑时的汗衫，裸露着的双臂肌肉虬劲，上面火星乍起灼烫出的细小伤疤清晰可见，他刚刚穿过雨幕进门，见此情形不明所以，奇怪问道：“怎么了，你们怎么不动筷子啊？”
灵儿粉鼻轻抬，哼了一声看向他处，其余几人纷纷将目光落在林辕身上，神情玩味。
被众人盯得发毛，林辕讪讪赔笑道：“灵儿，好灵儿，六哥错了，六哥再也不瞎嚼舌头了，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行不？”说着还向灵儿身旁的苍天打眼色示意求助。
灵儿闻言黛眉蹙起，面色不虞方要说话，便听苍天突兀轻咳了一下，心知苍天是为他开脱，少女也不好再为难，但还是板起面孔生硬道：“哼，下不为例！”
林辕如遭大赦，赶忙趁热打铁献殷勤：“哎，哎！灵儿饿了吧，快尝尝六哥专门给你做的清蒸花鱼！”
少女一下破功，再也板不住冷淡面容，笑着没好气道：“嘁，明明是大哥做的，你怎邀他人之功！大哥你瞧他！”
千沉一笑置之，众人也笑。
老人落座，微笑道：“大家开动吧。”
外面小雨细密依旧，滴滴答答地敲在青石板阶，如金豆散落玉盘，微风过堂也添了些凉气，却未有丝毫消损饭桌上的其乐融融，食不言寝不语是文人雅士家门的缛琐规矩，与他们大不相干，自然吆喊呼喝得起劲儿，“融洽”异常，实则有陆小默和林辕这两个谐趣跳脱的活宝在，想不“融洽”也难。
“呦嚯，这道竹笋不错啊，小七、灵儿，你们尝尝。”
“哎，这盘野猪手也好吃，肥而不腻！弟弟，你试一口！”
“放屁，我才是哥哥！嗯，别说啊，还真香！”
“大哥的手艺真是没的说！看来把煮饭这项事业托付给你，是个明智的决定。”
“喂喂，老二，放下我的清蒸花鱼！混蛋！”
老人看着眼前七子一女老怀甚慰，心思飘荡，仿佛初来时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记得当时还未捡回苍天，灵儿尚在襁褓睡得酣沉，其余六个都是一脸倦容，当时的庭院还是杂芜丛生，门窗凋敝已然不全，堂柱上的赤漆亦是后来涂染上的，当时的他虽鬓有白丝却未有如今老态，腰背挺拔还不曾微驼弯曲……
俨如是经时间魔术师之神奇魔法，刹那后便已成了现在光景，他叹了口气，吟道：“从前风来携飞絮，而后花去如骤雨，方知春秋匆匆过，年华似水我如鱼。”
鱼在光阴的长河中逆流而上，人也在岁月的迷宫里艰难前行慢慢老去，只是所幸，有了这群孩子陪在身边，是以不曾孤独，未有幽寂。
受了老人情绪的感染，其余几人都有些默然，忽闻“啪”的一声，原来是陆小默停在空中的筷子上的鱼肉掉在了桌面，只见其轻轻摇头，重新夹起那块鱼肉，转身递向苍天嘴边。
两人面面相觑。
陆小默不好意思道：“啊，我忘了，你已经长大了……呵呵，真是人生无处不尴尬啊……呵呵……”
苍天脸都绿了，茫然四顾不知说什么好，见众人都是拼命遏着笑意的样子，不由勉强扯起一丝笑容：“呵呵，是呢，好尴尬啊……”
“哈哈哈！”众人皆爆笑出口，灵儿也掩着樱桃小口，笑得肩膀剧颤，乐不可支。
“小七、小七，哈哈，不是，我以前就这么干过一次，哈哈，真的真的，你相信我！”
苍天面容扭曲地望着他：“……”似乎在说“你该让我怎么信任你”。
老人拍拍苍天肩膀，打个哈哈把注意力岔开：“小天啊，饭后歇息一会儿，下午去铸剑室寻我一趟，我有话要对你说。”
“啊，嗯，好的。”
“嗯，你们也别闹了，吃完饭赶紧修炼去，尔等需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涓流无以成江海，那些大修士能有通天彻地冠绝古今之修为，莫不是平日里积少累毫的成果。尤其是你，陆小默，修为都快被老四超过了！”
“是……”陆小默恹恹地，而后嘟囔道，“您也不管小七，光说我。”
“嗯哼，你说什么？”
“没啥，嘿嘿，没说啥！”
————
下午未时一刻，老天仍慷慨地降着春油，雨势未见丝毫变小，乌云由气态变成液态消了那么多，反而天色愈加的昏黯阴沉。
二楼西间虚掩着的房门“吱呦”一声被打开，一张不施粉黛亦貌比芙蓉的小脸探了进来，瞧被发现了，吐了吐舌头便故作自然地走入室内。
苍天释下手中书卷，向着来人道：“怎么了？”
灵儿打量了一眼室内，未答反问：“大哥没在吗？”
需要说明的是这栋二层小楼算正厅在内也不过六个房间，虽然屋室不小，他们小时候相互挤在一张床上倒也无妨，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各人的筋骨都舒展开来，一两个房间自然也就容纳不下了，于是老人便把茶室、书房也都改成了居室。灵儿是姑娘家独占一闺阁，其余八个人各自两人一间，只是被分到与老人同室的林辕死活不同意，只好与江黎和林轩一起凑在一间了。
苍天倚在床沿，道：“嗯，应是与爷爷一同在铸剑室了。”
灵儿抽出书桌前木椅，调转后坐下，微微扶了一下鬓角青丝，看着苍天：“咦，爷爷不是叫你下午去找他么？”
“嗯，一会儿就去，先看会书。”
“什么书啊？”
“呐，《君子经》。”说着伸伸懒腰打了个哈欠。
“累了啊？”
“嗯，有点儿。”
“你歇会儿，我读给你听怎么样？”
“你不累吗？”
“不累不累！”灵儿螓首摇得像拨浪鼓。
“嗯……成吧。”
她接过书，翻到夹有书签的那一页，朱唇轻启，吐气如香兰：“《君子赋》：君子意中正，君子心直诚。心意察察皓皓，可映三光；心意堂堂明明，以奉五圣。信众生皆有恶端邪念，亦有善思良行，然我辈之读圣贤言，之仿圣贤事，之继圣贤思想，之扬圣贤精义，盖将以愈下其私欲肆为，而愈上其公序规程。是以，吾不得以龌龊为纵，吾不得令鄙薄相横，吾不得心似猿猱攀亘，吾不得意若驹马驰骋，吾不得奢靡，吾不得荒淫，吾不得念想擅涌，吾不得举止妄动，吾不得……由是长久矣，可与君子同。”
她见他阖着眸子呼吸匀长，轻手轻脚地合上书便要起身离开。
他睁开眼睛：“怎么不继续念了？”
“啊，我以为你睡着了。”
“呵呵，没有。不过就这样吧，我也该去找爷爷了。”苍天絮叨着坐起身子，拍拍衣衫上莫须有的尘土。
“嗯，好。”灵儿乖巧地点头，似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对了，那个……”
瞧她这番忸怩羞涩的少女姿态，苍天好笑道：“呵呵，怎么了，话说下雨天的来找我是有事吗？”
“也没事，啊，不是，那个、就是……明天等雨晴了，你、你陪我去把那株桃花枝种回去好不好？”
“呵呵，当然好啊。”
“嘻嘻，那就说定咯，你去找爷爷吧，我先回啦！”得到满意答复的少女喜形于色，哼起一支温纯小调，脚步轻灵地告辞退去。
苍天摇头笑笑，俯身平抚一下床褥，正欲关门离去，恰遇老大千沉自外面回来，于是笑着开口打招呼：“大哥！”
千沉抖擞着濡湿的外袍，看见苍天走出来，也和蔼道：“嗯，小天，我正要找你呢，爷爷唤你去一趟。”
“哎，正要去呢。”侧过身子让开门口，苍天与千沉擦肩而过，应声道。
“小七。”千沉想了想，斟酌开口道，“往后在修炼上稍稍用点心，爷爷他……他对你是寄予了厚望的。”
苍天抬起的脚步顿了顿，迟疑了下：“嗯。”
终日里大哥千沉给众人的印象都是木讷寡言，虽不至让人感到冷淡刻板，但也总是默然如愚人的样子，他在修炼方面最是勤奋刻苦，每日除了为大家烹菜煮饭打理琐事，闲下来时也都是坐在床上盘膝打坐，就是这样还不及二哥啻顼进境得快，仿佛徒长了两轮年纪——这一点更是加深了大家脑海中对于他愚笨的形象。
只是与其同室十载的苍天才略微清楚些，他们的大哥是怎样的天赋卓绝，又是如何的毅力艰深，他即如同自身偏好的土元素一般，宁可速度慢些迟钝些，也要厚积广蓄，宛若千锤百打终成后土重山。
“大智若愚”，想来说得便是此类人吧，因是之故，千沉突为此语，想必不是无的放矢、空巢鼓风。
心里思虑着这些念头，苍天迈着步子缓缓朝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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