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锁天机
午后，惠风畅畅，晴丝袅袅。
日光与花影携手，投在东宫的屋脊、剪边，至套兽、廊庑、朱门，辗转游移至穆珩脚上的金丝蟒纹靴，寸寸浮升，如涟漪漾及他杏黄的衣裾，照在白皙的脸上。
穆珩五官与皇后颇似，性情也承了皇后的骄矜。素日里，虽时被皇帝训斥，却仍端着几分桀骜乖张的心气，玩闹嬉戏时更是开怀不羁，笑如明媚春光，俊朗非常。
而今日，自他与穆鸾辞别，独行回宫，路上目视前方，眸光明暗难辨，似有隐绪；面色沉郁，净如新纸的白皙仿佛是一层落盖的冷霜，清风吹不散，暖光融不淡。
他手中拿着司徒珺的赠礼，四指托底，拇指按盖，力道凝重，指腹已隐隐泛白，动作竟保持了一路，直至靠近东宫宫门，方收礼于袖。
他微微仰首，望着前方流光错彩的瓦釜飞甍，眯了眯眼，脸上再添一分阴霾。
行时未几，穆珩至宫门，进外殿，刚到中庭，便见一小黄门急急奔来，嘴中念叨：“殿下可回来了。您与淑仪郡主离宫后不过半刻，温太傅拜谒。现正在内殿外跪候，已半个时辰。”
穆珩微愣，旋即皱眉道：“为何跪候？你没有请他进内吗？”
“殿下忘了，您定了今日排演。昨儿个向太傅请了病假。太傅说是来探望殿下。结果发现……”小黄门唯诺说了两句，发现穆珩正瞠目相视，戛然而止，听他低怒，斥道：“你连个我正休憩，不便见客的谎话也不会编吗？”
小黄门连忙垂首，撇撇嘴，语气似有委屈，“殿下与太傅相处多年，必知这样的话他是断不会信的。”
穆珩烦闷地看了小黄门一眼，忽而想到了什么，伸手进袖中摸了摸沾染体温的木盒，眉目陡然一冷，不再言语，紧了步子往内殿去。
温太傅是文学大家，位同三公，但不领职，自穆珩被册立为太时子便是皇帝钦定的师者，从未更换。此人不喜朝争，思教明严，常被贪玩的穆珩气得半死，仍不依不饶。穆珩时被他罚的叫苦连天，仍不屈不挠。随侍左右的小黄门们偶尔私下大胆打趣，说二人平日的相处，举止像君臣，言谈更像爷孙。
穆珩踏廊而行，沐浴飘檐遮掩下的丝丝清凉，目光越过内殿前院的耀金青槐，含翠弱柳，落到近耳顺之年的温太傅身上，心知又要被训诫。
温太傅穿着紫服，头戴软脚幞头，腰系金带，挂金鱼袋，挺直背脊，一动不动地面西而跪。
穆珩不必与他正面而对，便知其定是脸色铁青，一派刚硬。他走到温太傅身前，躬身随手一托，道：“太傅请起。”
“殿下，臣有言谏。”温太傅不理穆珩的话，纹丝不动。
穆珩无奈，垂手立着，漫看天际，懒散道：“太傅请讲。”
“言有教，动有法，书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之《六有箴》中的内容殿下可还记得？”温太傅说的铿锵有力，一丝不苟。
穆鸾眉宇间露出不耐，腹诽“又是这个”，口中淡然回应：“记得。”
“是。殿下对臣的诸多讲戒向来记得清楚却无动于衷。殿下我行我素，置信誉不顾，如何担国之未来？若殿下得继大统，对百姓之诺，对家国之策，是否也像对臣这般随意欺瞒、无心散漫？陛下授臣太傅之职数年，却无一日能感诲殿下，使朝中废储之声愈烈。臣大愧无颜，今日言罢便辞官自省，望殿下好自为之。”温太傅面色沉痛，背脊缓缓弯下，双手掌心颤颤贴地，纹沟深显的额头距冷硬的青石只距分毫时，忽闻身前人冷冷一哼，开口道：“哪朝君主从不曾欺瞒百姓，从不曾散漫朝策？当今天子乎？”
他腰身猛地一顿，低垂的黯淡双目迸射出惊诧光色，顺着眼前纹丝不动的靴尖徐徐上移，仰视着正眺望如水染墨洒的碧色远空的穆珩，似看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所了解的太子，从不会说这样的话。尤其最后那一句意味不明的反问，仅五字，却似隐含了一言难尽的情绪。他大为错愕。于太子，他是从未真正了解，还是被自己方才的话撼动，或另有他因？
温太傅兀自审思间，穆珩俯身握住他僵硬的手臂将他扶起，神态不似方才的随意，“太傅以为，本王还有继承大统的希望吗？”
温太傅脑袋又是一嗡，分辨着方才词句用的是无可奈何的消极口吻，还是肯定自嘲之态。他盯着穆珩毫无表情的脸看了片时，垂首郑重道：“殿下为储君，是陛下遵循世袭与宗法祖制而决，理所应当。然臣私以为，夺嫡之事虽司空见惯，有悖纲常礼道，但祖制之下若无贤能嫡子，废而择优，不论庶位，是为明智。”
至此，他稍稍缓息，抬头看向穆珩，颜态显而易见地坚定，“臣希望，殿下稳居储君之位，希望殿下为未来明君。如此，祖制可维，百姓可安，家国可兴。”
穆珩轻笑两声，恢复几分往日神采，“太傅之言，倒是发自肺腑。本王深感欣慰。即日起，本王定悉心学习，不负太傅期望。望太傅继续授业于东宫，莫要辞去。”
穆珩确实欣慰，但并非因他慷慨激昂的见地与希望，而是不带私利的坦诚。
今日今时，他最希望得到的就是坦诚。
温太傅对太子有些异常的言行莫名而难解，但见他这般十分欣慰，道：“若殿下有意，臣定鞠躬尽瘁。”
穆珩点头，嘴角衔笑，“太傅请殿内续谈。”
温太傅知其见他久立殿外，多少有些不便与赧然，故而请进，便不再啰嗦，行礼告辞：“臣明日课时再与殿下论道。”
穆珩舒了口浊气，驻足目送少时，忽而开口：“太傅。”
温太傅转身近前几步，静候下文。
穆珩踌躇顷刻，道：“本王有一句诗想请教太傅。”
温太傅道：“殿下请讲。臣定知无不言。”
穆珩淡淡道：“峨眉山去千里路。”
温太傅默念一遍，细问：“不知殿下是想让臣解释此句，还是对接下句，或以这七字做藏头等诗词？”
穆珩摇摇头，“不对接，亦不做诗词。可还有其他解释？”
温太傅垂首仔细想了想，道：“有。谓‘我’。”
穆珩目光一凛，语调抑着急切，“何以此说？”
温太傅恭谦笑道：“殿下不需其他，便只剩字谜。初闻此句，多理解为峨眉山路有千里之遥。然不以常理估之，便是峨眉山谐音，峨减去山，正是一个我字。算不得什么精致的谜面，但可惑人耳目，误人思考。”
穆珩定定地望着温太傅，微微抿唇，沉吟稍许，似笑非笑道：“确实。多谢太傅指点。”言罢，转身进殿，挥手屏退所有侍婢，形影独立。
阔大的殿室静谧无声。日光透过窗户的步步锦格，斑驳洒落，斑驳陆离。他立在明间中央，似觉光线暗淡，踱步窗前，隔窗望着外面花木葱翠的明媚景致，双眼映着日光，如星闪烁。
他取出袖中木盒，将花旗锁拿在手中，指尖点在背面的四句诗字上，循着刻痕摩挲，缓而有力。须臾，将锁底翻转而上仔细观研，又一个个的拉动八个圆珠，却发现每一条扣链皆与锁身一体而铸。
他脑中蓦地想起温太傅对字谜的解释，气息一沉，再次翻看背面诗句。半刻间，他眼廓骤紧，薄唇轻启，气息与双手频频颤动，映着窗格的莹润脸庞恍然愤然之色交替，逆光下颇为诡异。
原来这把锁根本没有机关。
“果真是惑人耳目。”他哑然失笑，喃喃自语。
掩闭的殿门上，回形的明瓦，映出小黄门的黑顶巧士冠与清瘦的轮廓，接着便传来尖细的嗓音，“殿下，皇后娘娘驾到。”
穆珩惊醒般侧头看向大门，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迅速将锁放回盒中，转身急急走向寝室，将木盒藏于枕下，理了理衣衫，出来迎接。
皇后一身绣凤霞裙，手挽屺罗翠软纱，螓首蛾眉，凤眼媚中含威，如云的两鬓嵌着金箔熔制的牡丹花钿，乌髻上凤钗来回摆荡，于春光下漾出灿灿金辉，娇艳胜繁花千朵。
穆珩入得院中，看到莲步愈近的母亲，金锁背面的四行诗句在他脑中乍现，脚力蓦地一软。他赶忙敛定心神，稳住险些显露蹒跚的身影，复扬眉展颜疾行行礼。
皇后快步上前托住行礼的儿子，握住儿子的手上下打量，如花的笑靥溢满疼爱。
穆珩拉着母亲的手进殿入座，笑道：“母后的头疾好些了吗？”
皇后点点头，抚了抚仍在涨疼的鬓角，无奈道：“无法根除，只能缓解。”
穆珩面露愧色，轻轻一叹，道：“孩儿不孝。若可以，母后的头痛，孩儿愿尽数承受。”
小黄门奉上一盏石南叶茶于皇后侧，一盏顾渚紫笋于太子侧，躬身一礼，悄然而去。
皇后垂眸瞧着两盏色香截然不同的茶汤，端起近身的浅尝一口，温婉笑道：“母后知道你向来纯孝，不必自责。”
这句往日也曾说过的话，今日穆珩听了颇觉言有所指。他静观皇后举动，心澜翻腾，垂眸不语。
皇后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身缓缓转动，似观赏，似隐思。沉吟须臾，她嘴角笑意更浓，抬眸盯着穆珩双眼，柔声道：“知母素有头疾，命人常备此茶，我儿有心。今日的课业是不是也这般用心？太傅讲了些什么？”
穆珩摇摇头，淡淡道：“今日向太傅告了假。”
皇后笑意微敛，眉心一蹙，“为何？”
穆珩的臂腕在圆滑流光的扶手上轻轻一搭，挑眉笑对，“儿子今儿个欲排演，请了表哥来。”
皇后放下茶盏，底部重重顿在桌面，正色道：“怎还这般贪玩。若被你父皇知道，定会严斥责罚。你已舞象之年，更为储君，应当收敛心性，多谋军政要事，怎可玩物丧志。你可知当下朝中局势波诡云谲、剑拔弩张，你的……”
穆珩敛笑打断，神色讪讪，“知道。今日表哥亦如此说。所以儿子取消了。”
“取消之后呢？”皇后紧盯着儿子的脸，瞬也不瞬，似要将其看穿。
穆珩迎上母亲灼灼目光，“去了睦元阁，见了司徒珺，见了很多新奇玩意儿。”
皇后气息一滞，覆在腿上的手轻颤着攥紧柔顺的裙缎，目光深了几分，“怎会突然去见他？你自己去的吗？”
穆珩将母亲细微的举动分毫不差的看在眼里，心中寒意渐扩，面色平静无波，淡淡道：“还有阿鸾。”
“果真是那小蹄子教唆。珩儿，母后早就说过不要再与穆鸾接触，你怎如此任性。那小蹄子……”皇后侧首移视，微眯的双眸厉光一闪，话带阴狠之气。
穆珩拧眉盯着母亲冷戾的侧脸，再次打断，“是儿臣自己想去见识见识。与阿鸾无关。母后不要再责恨她了。”
皇后猛然回顾，音调骤高，“见识？一个战败国送来的质子有什么可见识？那小蹄子究竟哪里好，值得你不惜顶撞母后去维护？”
穆珩微愣，旋即离座，提裾跪地，垂首恭谨道：“儿臣自觉未有顶撞。若母后认为有，便是儿臣的罪过，请您责罚。只是，太傅教导儿臣君诚无欺。儿臣亦认为对亲近之人尤应如此。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不欲推责。”
皇后惊异地观罢穆珩的言行，红唇轻动，欲言又止，靠着椅背，闭目揉了揉额角，神态露着颓然与疲惫。
静默片时，她重重一叹，睁开眼，起身扶起穆珩，语调柔和许多，“是母后言过，起来吧。”
皇后没有重回座位，站在穆珩身前，恢复初谈时的笑颜，“你说去司徒皇子那儿见识。见识了什么？”
穆珩面露赞色，恢复往日潇洒神态，兴兴道；“他是机关巧匠。阁内二层摆了许多精妙的物件，都是儿臣此前闻所未闻的。临走时，他还送给儿臣一个机关花旗锁作礼。”
皇后眉梢一挑，道：“哦？在哪儿？给母后也见识见识。”
穆珩轻“啊”了一声，略显遗憾，复又唤来小黄门，对皇后道：“儿臣玩了两回，觉得无趣，便给了阿鸾。母后想见，儿臣这就去要来。”
皇后见儿子这般泰然坦白，高悬的心石渐渐沉落，辞退领命前往霸王府的小黄门，对穆珩莞尔道：“罢了。母后对机巧之术无多兴趣。”言此，顿了一顿，轻舒口气，抬手整了整穆珩脖领，拈了拈微有濡湿的内侧，狐疑地看着穆珩，目光探究，“惊蛰未久，殿内清凉，怎会有汗水？”
穆珩抬手摸了摸，淡然一笑，道：“儿臣在睦元阁玩的尽兴，徒步回宫未几，必然。”
皇后温柔地看着穆珩好一会儿，方开口：“尽兴后定会疲惫，歇着吧。母后回了。”
穆珩欲亲自相送，却被皇后回绝，只听她语重心长的说：“常言道，母子连心。母后所有作为皆是为你的将来筹谋。珩儿，你要体谅苦心，也要懂得争取。”
穆珩点头应下，静立门扉，目送皇后婀娜身影消失，才转身信步椅前，颓然坐倒，怔怔地盯着前方，身姿僵硬，脸色一点点苍白。
呆楞半晌，他伸手去取桌上的茶盏。碧色茶汤早已凉透，乳花亦破。他喝了两口冷茶，视线回落在茶盏内壁的圈圈幽蓝瓷纹，只觉得它们如一只只鬼眼正窥视自己，顿时头皮发麻，扬手便将茶盏摔出。
他起身绕过碎瓷与地面，走进寝室床边，取出木盒，拿出金锁，静静端详半刻，忽而狠狠地将其掷在地上。金石碰撞，激荡心房。
他向那日光投进处缓缓行了两步。
此刻，窗外日渐西斜，晚照方好，光色徐徐铺展，如流丹，如吐火，映出他一双冰凉森森的暗黝瞳仁。
他半张面孔被夕阳映得血红，半张面孔被屋内的阴影笼罩，血色异分的双唇轻轻合动，为那诡异的面庞再添一分狰狞，“阿鸾，我是应谢你，还是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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