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尽藏

　　韩逸与穆鸾出了听风楼，往蓥华街北端去。

　　逢午高阳，云卷入席，薄薄暖光铺洒灰瓦白墙，映着川流的人群车马，沿长街大道直伸前方。放眼望去，目及处，阁楼鳞次，彩檐斑斓，商铺林立，招旗飘摇，曲声、呼声不绝于耳，当是满街繁华绕城烟，男女老幼醉里仙。

　　“逸哥哥的那位友人叫什么？”穆鸾被这热闹的气氛驱走几分愁绪，出言打破安静。

　　韩逸答：“燕少旌。这整条街的资产都归他父亲所有。”

　　穆鸾点点头：“哪家的亲贵？”

　　韩逸思忖一瞬，道：“大司农胞弟的长子，年十五。”

　　穆鸾莞尔，话中难辨夸讽：“嗯，好计算。兄管财，弟生财，好处尽沾呐。”

　　韩逸笑笑，下颌一扬：“也是他经营有道。若无星火，东风奈何？喏，到了。”

　　穆鸾顺着他目光望去，只见前方行客渐稀，不远处立着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院。宅院外围高墙环抱。墙沿插满锋利长刺，颇为骇人。墙内绿竹密遮，葱翠悦目，望不见内里景象。

　　十里蓥华街，此处最冷清。

　　穆鸾打量这座宅院，好奇心陡增，不觉脚下生风。

　　二人来到门前，叩门道名。小厮恭敬一礼，闭门通禀。

　　穆鸾立在门外，自右侧门楹向上望去，喃喃自语：“乘时堪博古，入室亦居奇。”语罢，柳叶眉一挑，目光扬落门楣牌匾，念的几分玩味：“无尽藏？”说罢，又看向韩逸，微微一笑：“倒是我浅薄。院落有限，如何藏无止尽？”

　　话音刚落，大门速开，一股木质清香扑鼻，引得穆鸾思绪偏移，目视来者，脱口赞叹：“好香。”

　　“此香源自这两扇大门，名玉檀。”来者正是燕少旌。他沈腰潘鬓，手持折扇，玉带佩环，一身月白长衫，手握一柄折扇，端笑意风度翩翩，观言行俊朗无俦：“在下燕少旌。见过淑仪郡主。”

　　穆鸾摆手笑道：“不必拘礼。逸哥哥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叫我阿鸾罢。”

　　燕少旌当即双目昭昭，边虚礼引二人进门，边接道：“恭敬不如从命。阿鸾唤我少旌罢。”

　　三人并肩而行。穆鸾行左，二人在右。

　　院内布局、装饰非穆鸾想的那般富丽堂皇，却也是别致典雅。

　　正中一条宽阔金清石路自大门直指厅堂。厅门为四扇，中间两门微敞，用材皆是上等楠木。侧廊菱花木窗干净爽朗。廊前，摆一四方漆案，两把玫瑰椅。廊外花园，娇梅艳蕊正浓。鹤望兰栖梗盛开，片片婀娜，形貌之奇似精灵使者展翅而来。

　　穆鸾正醉于鹤望兰之景，忽闻燕少旌声起：“阿鸾疑问，少旌可解。”

　　她回神间有些茫然，欲开口询问是何疑问，便听得解释：“无尽藏三字，非指这宅院可藏无尽宝，而是指一个人。此人身怀复刻绝技，凡世间物，只要见之，便可复刻的精细无差。拥宝有尽，怀技无尽。反之，技无尽，则宝无尽。”说白了，就是这宅院里住着一个制作赝品的顶级大师。

　　穆鸾一愣，微笑点头，旋即审视起燕少旌。她发现，他与韩逸虽同是风采少年郎，可细察之，燕少旌在待人处事上，能言色举止依人而变，处处透着倜傥与圆滑，而韩逸更多的是矜持与高雅。

　　三人入得正堂，提袍入座。侍女奉上香茗果品，飘然而去。一个模样似管家的中年男子，捧着一手掌大小的六角云纹铜器快步进堂，对韩逸、穆鸾躬身一礼，后至燕少旌身侧，恭敬呈物。

　　燕少旌品一口香茗，接过铜盒，取下盒盖，起身走近穆鸾，亲手递与，“南夏的镇国之宝九眼天珠与法螺天珠，在下虽亲眼见过，却不曾拥有，手中唯有赝品。只能委屈阿鸾了。”

　　穆鸾瞪大了眼，向盒内看去，又把它们取出，一手一个，细细观察。

　　可她看来看去，眉眼渐渐黯淡。

　　两天珠形状与韩逸送的如意天珠无异，只是一个通体褐色，无数螺纹交叠密布；一个通体棕色，九圆点杂乱分布，再无特别。

　　“阿鸾莫要失望。此乃赝品，只外形相同。真正的天珠，赋血肉灵动之气。法螺天珠乃生命玉化，千年不死，珠上每一丝螺纹皆能浮游微动。而九眼天珠的九只似眼圆点，可随天象移星换位，直至九星连珠，奥妙无穷。世传，得法螺者得神佑，得九眼者得天机。”

　　听了燕少旌的话，穆鸾对手中两珠颇有改观，放在手心掂掂摇摇，只觉见不着真品，见见假的也是好的。

　　燕少旌则盯着她手中物，惋惜轻叹：“说是赝品，却也惭愧。复刻之人鬼手神功，却始终对它们无可奈何。复得天下宝，唯遗两珠憾。”言罢，神思一转，右手轻抖，折扇飒飒开衬胸前，洒脱笑道：“罢了。二位光临寒舍，那舍中宝便没有藏不见客之理。请二位赏个脸，评鉴一番？”

　　扇面画的是月照青松翠竹影，淡墨留白相得益。细看扇纸，竟是临安于潜泥金纸，八十六道精工制。还有那扇骨，更是令穆鸾惊诧不已，粗粗数来，近百支象牙，支支古润苍细，包浆浓郁光亮，当为世间绝品。

　　穆鸾看完扇子又看人，暗叹：妙扇丹青夺天工，天工不及少年琼。

　　燕少旌引二人出厅堂，往内院去。

　　踏上通往内院的抄手游廊，穆鸾才看出这宅子分前、中、后三院。其中，中院分东南西北四房。四房各有花墙相隔，月亮门儿互通，纳各类奇珍异宝。而后院，未见着门，却也想得到是有隐秘入口，应是那复刻大师的住所。

　　三人游廊漫步，闻风携梅花香满袖，听雪鹀婉转落屋头，进了中院，刚入门楼，一小厮疾步追来，道是忠王唤孙子回府。

　　正是谈笑风声时，小厮一道颇让三人有些扫兴。

　　韩逸无奈一笑，看向穆鸾，面露歉色，“阿鸾，不如……”

　　“不如阿鸾留下。待看完那些珍奇古玩，我自当遣人将她安全送回。阿逸放心回府便是。”不待韩逸把话说完，燕少旌抢先开口。

　　韩逸看了眼神色恳切的燕少旌，目光落在穆鸾脸上。

　　穆鸾眨眨眼，眸光闪闪动人，“逸哥哥先回吧。我有护卫相随，不会有事的。明日御苑再见。”

　　韩逸秀眉微敛，犹豫片刻，欲言又止，望着她明媚的笑脸，终是点头道别。

　　二人立在垂花门楼前目送韩逸离开。待人影远逝，燕少旌轻摇折扇，向穆鸾行近一步，谈吐轻柔、温润如花落指尖：“早前，曾闻淑仪郡主大名。今日一见，竟有些认不得。”

　　穆鸾仰头看他，柳眉轻扬，似笑非笑，“久闻我何名？不学无术？无礼无仪？”

　　燕少旌提步进院，声色朗朗：“百闻不如一见。郡主年纪虽小，却比在下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英姿飒爽。看得出，郡主是个明月入怀之人。能有这样的气质，定是承了霸王的威仪。”

　　“或许，传闻并非虚构。”穆鸾樱桃小口一抿，水汪汪大眼一转，似泉水潺潺。

　　“哦？”燕少旌缓了步子，侧头看她。

　　穆鸾未续聊，转而道：“你说的那位复刻大师真有那么厉害？”

　　“当然。”燕少旌答的干脆。

　　穆鸾嘻嘻一笑，“那……能不能让他模仿我的笔迹，帮我抄写十遍《元良述》？”

　　燕少旌神思一顿，止步看她，“什么？”

　　“十遍《元良述》。”

　　“……”

　　穆鸾微笑望他，端的是坦然自若，毫无羞涩，尤其那一双桃花美目，盯人看时楚楚娇媚，似秋波漾进心田，似寒冬回春。

　　燕少旌回过神来，饶有兴味地打量她片时，哈哈一笑，爽朗道：“有何不可？不过，在下认识一个专注临摹之道的高手，以字论，比那复刻之人更快、更准，定不负郡主所望。”

　　穆鸾心里明白他是舍不得大材小用，摸摸小鼻，粲然一笑，“我该怎么谢你？”

　　他摇摇头，笑意不减，“这等小事，不足挂齿。”

　　“那怎么行。我向来不愿欠人情。”穆鸾一脸正色。

　　燕少旌不以为然，一音一调，一颦一笑，皆如无瑕美玉：“在下能结实霸王的掌上明珠已是幸运。临摹一事，只当在下送与郡主的见面薄礼。”

　　二人客气推搪时，此前手捧天珠铜器的中年男子匆匆出现，行至燕少旌身边，近耳说话，声音轻细也清晰到正好穆鸾可以听见，“复赛结果已出。决赛将始。公子……”

　　不待男子讲完，燕少旌厉声打断：“混账！没见我正陪要客吗？”

　　穆鸾着实被燕少旌陡变的神色一惊，赶忙摆手，“无妨，无妨。你们在说什么比赛？”

　　“是三年一度的赌王争霸。”中年男子恭敬回道。

　　“好像很精彩。我能去看看吗？”穆鸾最爱书本外的新鲜事儿，尤其是游戏赛场。曾几何时，在贵族们常办的击鞠赛上，总能看到她纵马驰骋的身影。较之场上的英俊少年与精壮男儿，她体型最为娇小，伸手却相当敏捷，策马持杖，空中运球，连击数次，迅若流电。但凡观者无不赞叹霸王女儿的勇气与英姿。除此外，她还见过蹴鞠与木射，虽学习过后意兴阑珊，但也比坐在资善堂摇头念文有趣儿多了。而方才，她光是听赌王争霸这名字就觉着厉害的很，不禁好奇心大起，不去看看究竟，心绪难平。

　　“比赛之所常驻的，都是些身怀旁门机巧，另类的本色枭雄。虽是正规经营，却鲜有女子流连。郡主真要去吗？不如鉴赏珍玩，也是乐趣。”燕少旌敛笑，容光矜矜。

　　什么旁门机巧？什么本色枭雄？穆鸾越听越觉得有趣，干脆道：“既是正规经营，有何不能？宝物经久不动，可择日再赏。赛事错过便要等上三年，甚是可惜。”

　　“好。郡主有意，在下岂有不陪之理。”燕少旌折扇飒飒收合，回手一握，投足间尽是月韵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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