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十二年前

　　“孩子，我和你娘，还有淑妃的事情，追本溯源，还得从成化四年秋天讲起。

　　那一年，我十五岁，作为松江县选送的女官，迷迷糊糊入了宫。一开始，掌事把我分配到咸福宫管洒扫宫廊，我当时想这辈子也就这样混着了。

　　后来别人跟我说，有个纪姓女官和别人不一样，从来不摆架子，也很好说话，许多活儿可以让她帮着干，所以我就和她们一样，把那些脏的累的事儿全丢给她。她也从不说什么，每次都任劳任怨，弄得我最后都不太好意思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多久，她就被调走了，我四下打听后才知道，她是被调去管内藏了。

　　本来想着那么一个老好人和我是就此无缘了，直到有一天，机会来了。

　　当时万贵妃在后宫肆无忌惮，比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昭德宫因为缺人手，就在内务局专设了个宫女考试。

　　虽说我本来是女官，降级做个宫女似乎是过了点，但孩子你得知道，在那时候，人人都想混进昭德宫，那儿的职位是个个炙手可热，就连门前扫地的宫女都比女官体面。

　　我于是四处找门路，后来想到了厉芍月，就是你娘。

　　她和你养母金氏是表姐妹，而我又是你养母的族亲。借着这层关系，我就去找你娘攀亲。

　　她只比我大两岁，当时已经是万贵妃的贴身丫头，外头传言不久要升她做掌衣，前途一片光明。可能是看我伶俐听话，又是半个亲，她跟万贵妃说了我的事儿，万贵妃见了我一面，允我当了她的跟班，这样一来，好歹算是挤进了昭德宫。

　　几个月后一天，芍月突然让我跟她去趟内藏。

　　我当时还很高兴，想又要碰到那个老相识纪女官了。

　　纪氏看到我们的时候，非常慌乱。

　　芍月直截了当，问她是不是怀孕了，那时后宫无人不晓，万氏不许宫人接近皇帝，怀龙胎是绝对的禁忌，我当时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氏点点头，承认了皇帝临幸自己的事儿。芍月说按照规矩，她得喝药。纪氏说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让我们做该做的事。

　　听了这话，芍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当着她的面倒在了花盆里，然后一言不发，拉着我就走了。回去的路上，我跟她说了之前和纪氏的交情。她起先一直沉默着，最后问了我一句，宫里的交情值几钱？

　　不过，出乎我的意料，她回去跟万贵妃说纪氏没有怀孕，是得了肚胀的毛病，又跟她建议把纪氏送去西苑北安门里的安乐堂，让她自生自灭，也好给其他想要攀龙附凤的人一个警告。万贵妃那时非常信任她，当即同意了。

　　其实，她是觉得纪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那个荒废冷清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去处。

　　后来芍月告诉我，两年前，她认识了昭德宫门监张敏的堂弟，在乐工局任掌乐的张远，也就是你爹。

　　两人相知相爱，不久便珠胎暗结。但当时她刚刚入宫，立足未稳，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打掉了那个孩子。

　　她之所以选择放过纪氏，一来是因为陛下至今无子，纪氏若诞下男孩，则是整个大明有后。二来即使因为同病相怜，她不想让纪氏重蹈覆辙，成为第二个自己。

　　就这样，一切都很顺利，也就从那时开始，纪氏和我们就成了好姊妹。

　　她跟我俩讲起了从不言及的过去。她是个瑶族姑娘，名叫纪唐妹，自幼父母双亡，在身为当地土司的养父家长大，后来又在朝廷平叛中被俘入京，充入掖庭。因为识文断字，便升作了女官……

　　大约一年后，你娘告诉我她怀上了你。

　　我劝她把孩子打了，可她不忍心，她跟我讲，万贵妃或许会容下这个孩子，毕竟拿住了这孩子，便是拿住了她的把柄，可以让她继续替自己卖命。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她给万贵妃布菜的时候，她呕在了膳桌上，到处都是。万贵妃叫来了张敏和你爹，问了些情况，为了表示宠信，没怪罪一句，还赐了座宅邸给她和你爹，说是给孩子安置用的，就是给你的。

　　你娘说与我平日亲近，请求待她生养时让我去宅子里给她作伴，万贵妃也就顺水人情，一并允了。

　　后来，你出生了，那段时日，我便一直在宫外照料你。

　　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坐完月子后回宫，临走时同我说，她背叛万氏是下过决心的，但这事儿与我无关，让我呆在宫外，是不想让我有朝一日跟她一样没了下场……”

　　“我娘她早料到了结局，”星梦盯着那盏微弱的烛火，眼里泛着晶莹，哽咽道，“提携姑姑，暗助淑妃，她明知道宫里的交情太浅薄，还那么去做，为何那么傻？”

　　“那你呢，”金玉华抚摸了下她的额头，“太子风雨飘摇之时，为何深夜涉险去广福帮他？”

　　“姑姑，说真的，我当时真没多想什么，就觉得这是我该去做的事，再难也能克服。”

　　金玉华摆弄了一会儿边上的茶盏，端到嘴边，“这世道，良心难敌祸心，好人难做，更难活。”

　　“所以说，”星梦用手捂住眼睛，哽咽道，“纪氏出头之日，万贵妃也就知道我娘背叛了她，也就害死了她，对么？”

　　金玉华摇了摇头，“不是的，唐妹母子出了安乐堂后，你娘便向万氏负荆请罪，说当初全是因为自己念有旧情，鬼迷心窍，她自请去长乐宫当内线，万贵妃便用你的性命为要挟，允她戴罪立功。”

　　“内线？”星梦重复了一句，悟出了些许，惊道，“她是怕万氏容不下唐妹母子，早晚会派人暗害，对么？”

　　金玉华点点头，平静地抿了口香茗，“主动请缨……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姑姑，姑姑！你怎么了！”星梦见她口吐鲜血，栽倒在枯草垫上，又见那翻出的茶水不住冒着气泡，“那茶，那杯茶是有毒的，是不是！”

　　“这已经是……最体面的死法了……”金玉华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脸，“梦儿……从昨日去长乐宫那刻起，我便没想过再活了……你要记住……你娘是个很好的人，纪淑妃也是好人……这些年我虽没能给她俩报仇，但那晚在宫正司……我好歹救下了你，也算……死而无憾了……”

　　“姑姑，我去找王大人，让她去请御医来，”星梦抓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颊上，泪眼朦胧间，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娘亲厉芍月，一时声泪俱下，痛哭不止，“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不瞒姑姑，梦儿正是因为想弄清身世才进宫的，几个月来一无所知，还好天无绝人之路，让我认识了姑姑，实在不想，实在不想……”

　　“梦儿，心领了，”金玉华撑尽最后一口气，艰难道，“你……千万别想着报仇，万氏她活不了几年的，而你，一定要活得比她长久，在这地方……谁活得最长，谁就是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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