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虚妄之宴（三）
有栖山南麓，虎跑泉身后的竹林中。
隐隐有破风声呼啸而过，不意地划破着宁静的夜。现如今有栖山已成空山，哪里还看得见鸟兽的踪影。曾经久居于此的那些族群纷纷撤离，寻找能让它们继续生存下去的新的栖息地。
水，紫红色的水，在月光下泛着令人心颤的潋滟光泽。风，有意无意的风，在水面上绘出一道道波纹，如轻拨的弦，如低吟的歌。
“哎，看看这水，啧啧，还真是让人头疼。”是一个醇厚的男声。
那道身影蹲在地上，用黝黑的手指掘了两捧土，放在掌心仔细翻看，随后又凑到鼻尖嗅了嗅。
“靠，不是吧？还真是来源不明？！这下死惨了，……，哎，德拉谟安那个死老头儿肯定又会瞎使唤人……”那声音里装满了不忿和无奈，不过更多的是玩世不恭。
马上他的那点儿不正经就收得一干二净。
因为他身后有个不速之客。
“喂喂喂，现在这种剧本已经不流行了哦。什么背后偷袭——”他说话间顿了顿，似是无意地带起了袖子。“太土啦！”
他身后那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嘿嘿，那小姑娘送我的这玩意儿，还真有点用。”福斯耀·古月摸了摸鼻子，得意地道。
他当然还有一千种办法可以收拾这么一个寻常人类。但当他看清楚那人的面孔时，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家伙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那人离他约莫三步远。作为平常的刺客来说，他的手脚已经很轻了，算是合格的。但很明显，无论是雇主也好，还是这位刺客本人也好，都明显错估了对手的实力。福斯耀·古月不那么擅长感知，但是在夜晚，由于他独特的夜属性法力的缘故，本身他的感知就会比白日里要强上三五倍。他都不需要张开法力感知网，周遭百米内的情况自在他脑中。
他凑近了去看那人。怎么回事？他不就放了点蒙汗药之类的东西么？怎么看上去……像是死了似的？
不祥的预感从福斯耀·古月胸口升起。该死，这家伙来历不简单。不——不是他的来历不简单，是背后之人。
在骗过他感知——不仅如此，还是骗过了他部分的感知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把一个将死之人送到他的背后。而且，他明显感受到过一股并不重的杀气。那是刺客的杀气，这一点他绝不会弄错。
脸色苍白，嘴唇泛紫。这兄弟看上去像是被毒死的。脸颊微微下凹，头发干枯毛糙——现在的刺客还是病秧子么？
福斯耀·古月再仔细端详一会儿，便找到了最不对劲的地方——
在这人的脖子靠近锁骨的右侧边，有两个小小的孔洞。看上去像是被虫咬过的痕迹，但那形状怎么看怎么像是——
牙齿。
福斯耀·古月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吧，他刚刚去幽梦深渊的外围转了一圈——咳，别提有多倒霉了。不寻常的黑风暴时隔十六年突然造访，那片海域就是无人之境，无人能入，无人能出——刚吃完苦回来打算休整一下就碰上了这么棘手的事情？
而且，对方似乎是针对他的——不，也不一定。这种行为更像是针对这个学院里的人。把人弄得快死了——或者其实已经死了——再这样挑衅地放到别人身后来，还真是恶劣的行为。但是会咬人的，还咬成那样的，在他的认知范围里只有血精灵。
福斯耀·古月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血精灵现在都把手伸到尤托匹亚来了？这里可是易天城。要从艾沃特大森林北境到易天城，先要穿过崇峻险要的九紫山脉，然后是尤托匹亚南方著名的瘟疫盆地，再穿过数个大城市，将近千里的距离，最后才是易天城。整个距离不比从易天城到东瀛近。
呀？是不是他书读得太少了？可是他真不知道血精灵族还对人类的领土有兴趣呀……
对人类的确有兴趣就是了。毕竟是以鲜血为食的种族。
以鲜血为食？
福斯耀·古月抬头看着竹叶剪影里那轮弯弯的月亮，陷入了沉思之中。
……
真是不爽——！！王宇麟同学在第一百零一次小败于玄火之后，在心里怒骂道。表面上看去，他每一次都是因为“小小的失误”而导致了最后的失败，但实际的差距，他自己心里清楚，清楚得很。
那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差距。玄火很少——几乎不展露任何缺点或者疏忽给他，而他却一直被抓到破绽。“其实两个人的实力没有相差多少，只是我运气太差了而已。”——王宇麟不是没有这么想过，但这似是而非的理由未免也太过脆弱了点，经不起任何逻辑上的推敲。
面色阴沉的王宇麟同学带着一身的杀气走进食堂。还沉浸于强烈的自我鄙视的情绪之中的他自然是没有意识到他现在的脸色和周身的气氛有多么吓人，强大得足够让所有看见他的同学都绕道而行。
“砰！”虽不是刻意的，找到座位之后，在放下托盘时，发出的声响还是大了些。反作用力作用于手腕上，总算让他略微清醒过来。这时他才发现，坐在他面前的是数日未见、面色憔悴、似是有些抑郁的缪景西。此时她微微抬头看向他，带着一脸错愕。
“……”她没开口说话。
“啊，抱歉。”猛然意识到是自己吓到了她，王宇麟赶快道歉。
缪景西很罕见地什么也没说，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继续吃饭。
“你……还是精神不好吗？”沉默了一会儿，也没动眼前诱人的食物，王宇麟还是开口说道。
缪景西垂下眼去，似是不愿意说话。
“……没事吧？”王宇麟语气里带着紧张。不由自主地，他已捏紧了拳头。
缪景西的眉头紧皱，略微垂下脑袋，嘴唇开开合合数次，最终还是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最近又在做梦。”
“还是那个梦吗？”
缪景西摇了摇头：“不是的。这些天来……隐隐约约地，断断续续地，总看到一些记忆的片段。”联想她在图书馆内翻找到的那些资料，不难猜出那些第一视角的记忆的原主，正是她的曾祖母——最后的镜之森林精灵女王，伊利亚。
她看向有些呆滞的王宇麟道：“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那些梦……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就是……那就是我的记忆。但是它们太不完整了，以至于我做完那些梦，不仅没有解开心中的谜团，反而平添了许多。”
“……”王宇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了许久，他说道：“如果你需要帮忙，我随时都在。”
“嗯。”缪景西脸上挂上了甜美的笑容，但从小看惯了人的表里不一的王宇麟却是能敏感地察觉到这笑容的脆弱。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有多么真实？她又是为何会看到这些记忆、怎么看到的、何时看到的？王宇麟想问的问题有很多，但他一个也没能问出口。
缪景西则是一直悻悻然摆弄着盘中还剩下大半的菠菜叶子，面色没有半分改变，还是铅一般凝重的神色。
十分钟后。
“我吃完了。”王宇麟的声音打破了从未有过的长久沉默。缪景西抬眸看向他，微微一笑，道：“我也正好吃完。一起回去吧？”王宇麟点了点头，两人便拿起盘子，朝着食堂外边走去。
一个人匆匆跑了过来，眼看就要撞到缪景西。王宇麟眼疾手快地帮她稳住了身形，手上的托盘也被稳稳接住，那撞了人的人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事吧？”王宇麟看向缪景西，却看见她一脸惊愕的样子。
“怎么了？”没得到任何回应，他追问道。
“……刚、刚才那人，是……是希瓦娜？”缪景西不敢置信地朝着那人跑远的方向看去。
那方向已经没有那人的踪影了。缪景西转回头来看向王宇麟解释道：“希瓦娜也是人族和龙族的混血儿，但她应该在上个月我们从有栖山回来之后就转学回到龙族领地的学校去了……”
你想说的似乎不止这些吧？王宇麟微微蹙眉，在心里念道。但他没有把自己的敏锐表现出来，而是如对待稀松平常的事情一般点了点头，随后就像他说的那般——还了餐盘，之后朝宿舍的方向走去，两人一起。
那一瞬间，希瓦娜的脸色——好像是抹了一层铅粉那么白，但眼底却泛着青。是贫血了吗？说是贫血，倒也有几分相似。但贫血是那么严重的病吗？希瓦娜朝自己看了一眼。很短促的一眼，却在她脑海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简直就是死人的眼睛。空洞，麻木，无表情。是冰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
天色已经很暗了，路灯也都被一一点亮。一个又一个的光圈串起来，指引着回去的方向。缪景西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最终还是踟蹰地说了出口——
“刚才那人……希瓦娜的脸色很奇怪。”
“哦？我的角度正好是看不见的。”
“……恩。她好像生了病，脸色很难看，像是贫血，但要严重很多。”
“贫血……如果有龙族的血统的话，应该不会得贫血这种病。”王宇麟摩挲着下巴，思忖道。
缪景西点了点头，道：“所以我觉得很奇怪。我在想……会不会和有栖山的事件有联系。”
“如果是的话，那可就糟了！”王宇麟略急促地道。
“是啊……如果那些东西能影响到人类……”缪景西的面色也不好看。
彼此的呼吸声，都在各自的耳畔。或许还有脚步声，自己的，别人的；或许还有风声，水声，树叶细碎的响声。
但没有说话声，在这白昼将尽的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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